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四十九


  走出那家方便店,彩彩就被逛隆福寺的人群夾帶走了。走了五分鐘,她發現自己周圍的人越來越多,左右看看,看不出東南西北。她在打電話之前怎麼沒注意到這裡有這麼多的人?她個頭高,更加不幸,因為一眼看出去視野裡一片攢動的頭和臉,好難看的一片視野,哪裡象走出鎮子,一望無際的紅高粱綠大豆金黃小麥?她突然找到了馮煥的感覺…….曾經那個四十來歲的馮煥,坐在轎車裡,笑迎老遠跑來的七歲的瑩瑩。女兒請父親不必下車來參加她的學校授獎大會,因為她太心疼父親工作勞累,睡眠不足,身體殘疾了。瑩瑩才七歲呀,那麼體諒父親,讓馮煥心都化了。父親堅持去參加大會,女兒要被授于榮譽學生啊。再說父親也想彌補一下他從來沒盡過的父親職責,比如送女兒上學、接女兒下課……而七歲的女兒也堅持她的體諒:快回去忙工作吧,能到校門口就很領情了。一大一小兩個人,再堅持下去就要吵架了。前馮太太突然冒了出來,擠到車窗邊,小聲央求馮煥給女兒留點面子,女孩子誰不虛榮好面子呢?剛剛入學不到一年,同學中沒有不知道馮之瑩的父親是坐輪椅的。父親看著在馬路牙子上踢著水泥裂縫的七歲小姑娘,只說了一句:「別踢了,這麼好的皮鞋。」他讓司機掉頭。他的背和車子的背轉向學校的大門,越來越遠了。一個會讓女兒丟面子失虛榮的父親,儘管這父親一年給她的學校贊助十多萬。錢和他,錢是女兒更親更好更體面更稱職的爸爸。

  彩彩並不是聽馮煥講的這件往事。她是聽前馮太太抱怨時,從中聽出了這個故事。馮煥過強的自尊和自卑都不會讓他正視和承認這件事。前馮太太的原話怎麼說的?……「我們瑩瑩沒有爸——她爸什麼時候去過學校接過她、送過她?七歲那年,在學校得了榮譽學生大獎,她爸到是到場了,遲到了十多分鐘!人家家長都在禮堂裡坐好了,捐款多的家長——象瑩瑩爸爸這樣一年捐十萬以上的,都得主席臺上列席。你想大會都開始了,全禮堂大人小孩都要看著瑩瑩爸爸從禮堂最後面給人推到台下,再讓人給抱上臺,要不是連輪椅帶人一塊給抬上去,瑩瑩怎麼受得了?我們孩子要面子啊,本來人家在同學裡樣樣都是最優越的,誰都不知道她的父親是個癱子,這下好了,父親讓人太上臺去。他不遲到還好點,早早在主席臺上坐定了,至少不會當眾讓瑩瑩下不了臺!」前馮太太的理由是充足的,是為女兒著想的。女兒和她以及其他人對於馮煥都是沒錯的。那麼馮大老闆的孤苦伶仃是誰的錯?那麼馮大老闆孤苦伶仃起來隨便找個陪伴是誰的錯?……人要不是孤苦伶仃到了極點,可能那麼隨便嗎?拽進筐裡都是菜?不挑不揀,只要是有血有肉有體溫的一份生命在身邊繞著,吐著比吐瓜籽皮兒還省力的甜言蜜語,好歹能給他自己一個錯覺:我被命運糟踐成這樣了,還能有能供我糟踐的東西。彩彩驀然站在渾渾濁濁的頭和臉中,一動不動,完全懂了作為馮總馮大老闆馮煥的感覺。

  她給自己的單位領導打了個電話,說臨時出了點兒事,必須請半天假。她得到了個音調難聽的允許,以及強壓惱怒的警告:以後可不准再出事兒,再出了事兒也不必請假,直接捲舖蓋。

  當她上了北去的長途汽車時,她才認識到自己也許真的完了,真的永訣了那種她從小就開始期待的少男少女間的甜美,那驚心動魄的頭一瞥目光,頭一句對話,頭一次觸碰,頭一個親吻……

  她眼睛發辣。有資料說北京空氣污染得厲害,不習慣壞空氣的人會眼睛過敏。車窗外的壞空氣稠厚得能用斧子劈,用布口袋裝了。但願她的眼睛也是過敏,而不是感傷。感傷她的少女夢想結束了,所有沒來得及出現、但有可能出現並成為她終生愛人的男孩子們都已經被她殘酷勾銷了。

  眼淚流下來。為那些本該有緣認識她、喜愛她的小夥子們?不,這一定是污染造成的眼睛過敏。

  城裡的壞空氣在進山的小公路起端就淡了,漸漸被透亮的好空氣代替,好比渾水河流與清水河流的接域處。曾補玉從山上小跑下來,能看見兩種空氣是如何交而不融的。她到山上去采一些山楂和丁香,用它們燴一鍋牛尾巴,做晚上的晚餐。她名為所有住客加餐,實為款待老周,(周在鵬按說不該吃這麼葷的肉食,但難得吃一次嘛)。小公路是馮煥修的,在高處看跟河水形成兩條平行的蜿蜒銀線,之間夾一道紅黃秋葉,讓眼睛一看就不捨得挪開。補玉的腳一踏到山上就自作主張,自己會選好走的也好玩的路,一點都不需要眼睛幫忙似的。她的腳從小姑娘開始就把山路走服了;她的腳可以馴化無論多野的山路。娘家的山比這裡野得多。因此她走平地走不了太遠就累,主要怪平地上的路沒什麼走頭,不會走著走著撞上一叢野花,一隻山雞,或者一隻狸子。隨著北京城裡的人一群群地跑進山,山路上層出不窮,不期而遇的花草動物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層出不窮的空飲料瓶,爛塑料袋,以及不知是擦過上邊還是下邊的各色手紙。但補玉仍然總覺得有所期待;什麼不可意料的好東西會隨著她的一步攀登或一步下降突然出現。她那雙腳走山路不知累就因為山路充滿不測。

  她肩上挎著的包布裡裝滿山裡紅、丁香和野蒜。野蒜和肥牛尾巴一煨,蒜瓣兒比肉還好吃。周在鵬吃起來可以象村裡的任何一個莊稼漢一樣吧嘰嘴,汗長流,兩眼迷登。

  另外補玉也想用這個拿手菜暗暗滋補一下張亦武和文婷那對老鴛鴦。他們上了一大把歲數,辛辛苦苦到山裡來戀愛,捨不得吃捨不得喝,從來就是住最便宜的大統鋪,補玉不便用話語去讚美他們這份情懷,就讓他倆的伙食費花得貨真價實吧。他倆是昨晚住進來的,照樣是她住她的,他住他的。一早文婷問補玉能不能給她多加一床棉被,她一夜都沒把腳睡熱,補玉一面回答:「這就給您送去!」一面忍不住想逗她:年紀大了,啥也不圖,圖他暖暖腳也成啊。搬一快住不就得了?店裡給您二位打個大折扣!但她顧念他們臉皮薄,折扣的事不敢提。這年頭越年輕皮越厚;皮跟著歲數往薄裡長,到了老張他們的歲數,反而跟處子一樣羞澀。

  老週一見這對老鴛鴦就說何苦啊何苦?倆人都是一輩子的「錯錯錯」了,臨老何苦還往一塊睡?就這麼各睡各的,還美好些。

  補玉不同意他,說一輩子都錯過了,剩下的時間還有多少?一個人一生要花三分之一睡覺,等於這三分之一的時間還分開過,那才叫不值。

  老周特別色地斜了她一眼,他的偏癱讓他的這個表情醜不忍睹。他說上了床玩也玩不動了,挨著不乾著急活受罪嗎?

  補玉斥他就知道玩「那件事」。有情男女能玩的多呢,聽說老頭老太太常常玩石頭,上山去找各種漂亮石頭,又在石頭上刻字刻畫。只有現在什麼也不會玩的男女,三頓飯吃飽就玩床上玩藝。玩完了就你不認得我我不認得你了。

  老周聽了補玉的話,認真想了一下,微微歪斜的五官沉浸在感慨中說:「補玉啊補玉,你該生在城裡,該做個教授夫人。多少教授夫人都不如你。多少城裡受了十八年教育的女孩子都一肚子屎半肚子屁。」

  想著老周這這些話,補玉蹦跳著下坡。有時是一步一步地跳,有時幾步連成一步地溜。公路那邊,嘈音一大片,焊接火花一處又一處。那是癱子馮哥的「法式莊園」建築工地。機器都是大傢伙。你進我退,別說開一片山地,就是眨眼間平了這個山村,也是可能的。馮哥在離開山居時重新出了價:「六十二萬」。現在她這塊「絆腳石」價錢已漲上去了,離周在鵬理想的價格還差三十八萬。繼續加價!別加了。為什麼不加?不加怎麼夠裝修一個古雅的補玉山居?能裝修成什麼樣就什麼樣唄。不行,不達到完美,補玉山居很快就會讓那個什麼狗屁的「法式莊園」打敗!這可是民族大節問題啊:堅持正宗的民族文化,還是做不倫不類的「法式文化」的漢奸!……

  補玉當然不能當「漢奸」。她的脊背上有老周那把無形的刺刀抵著,逼她衝鋒,進一步向馮癱子挺舉著「一百萬」的價碼牌。她當得了「漢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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