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 |
五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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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玉聽到「哢嚓」一聲,電話筒又落回了機座。這回又是對方先掛的。一定也是沒容她把最後一句無指望的辨解完成。她推門走進接待室。彩彩的大長腿支著身子,小半個屁股坐在藤沙發的背上。補玉心裡一陣疼:那是她下了多大決心才花錢買來壯門面的藤沙發呀!好在這大塊頭心不粗,馬上面露歉意,一張圓臉蛋赤紅赤紅。 「補玉姐這兒還有空房嗎?」 「喲,我查查看。」補主慢慢打開登記簿,目光佯裝認真,在一個個房號上走動。還沒等她耽誤掉足夠時間,想出一個利於馮煥的答覆,彩彩又補充一句,說她明白秋天是旅遊旺季,她不指望要單間,只要有個空床位就行。大統鋪的床位也行。 補玉把目光又抬起,抬到彩彩臉上。這張臉真糊弄你呢——樸實得你想認她做大妹子。 「單人床位價錢也不低了,」補玉用警示語氣、笑眯眯地對可惜不能成她大妹子的人說。 「那是,供不應求,肯定是要漲價的。」彩彩似乎是在說意料中的事。一副很是就緒的樣子,任補玉宰一刀敲一筆。 補玉奇怪,這女孩的大度和大氣是哪裡來的。也許馮煥給了她不少錢,所以花錢住補玉山居這樣山野小店是不眨眼的。 「那我得去看看,哪間房有空床位。我們這兒登記馬虎,因為都是回頭客。」補玉說著合上登記本。 既然住店錢難不住彩彩,得想個別的辦法把她趕出去。你悔青了腸子,想在我這兒往回找補,把馮煥等回來?辦不到。彩彩沖著她的背影問,假如連空床位也沒有,能否在這間接待室的藤沙發上讓她湊合一兩夜,週末結束,一定會有人退房的。 「難說,現在這些客人來這兒休年假的也不少呢!」補玉說,眼睛看看那姑娘身後的藤沙發,盤算著她真賴在上面她將開什麼價。 「馮總好象說,他以後就不會來這兒了。在這兒你等也白等。可惜了房錢。」 「不會的。他在北京找不著我,肯定會找到這兒來的。」彩彩平直地看著補玉。 「他這麼說的?」 「他老跟我說,老了就來這兒安家。他的度假莊園快蓋好了,能不回來嗎?」 彩彩越是平實沉穩,補玉就越是氣不打一處來:看這大塊頭小婊子把馮哥怎麼捏在手心裡的。人可不貌相。你尋思她光長塊兒不長心眼?她長這麼大塊兒也沒耽誤長心眼。她憑了什麼把那麼精明個馮哥制住了? 「他哪能住得了這破地方?也就是那麼一說!」 「他喜歡這兒!」 「來我這兒住店的都喜歡這兒。都說趕明兒在這兒買地蓋房。要是真的都來了,他們誰也不會再喜歡這兒了。這叫時尚。時尚我懂。跟我這件衣裳似的,繡著這些小珠子是這兩年的時尚,興許明年就不時尚小珠子了。時尚頂靠不住。這會兒他們城裡人時尚來村裡住,明年說不準流行去德國、法國住了。所以說什麼都是那麼一說,聽呢,也就那麼一聽。馮總回這兒來幹嘛?見什麼傷心什麼。我真沒見哪個男人那麼傷心過。傷心傷到身子骨了。真讓我長見識,人傷心就是傷身子。整宿地不睡,整天地不吃,身上都爛了。你要見到他病成什麼樣就明白我說什麼了。」 彩彩的目光一閃,躲開補玉的逼視。 補玉又笑起來:「反正傷都傷了,就隨他去吧。你也別太多想了。他有那麼多錢,找什麼女人找不著?你先坐會兒,我給你看看哪個屋有空位。」 補玉走到院子裡,看見後院的一對男女拎著行李出過來。他們說好晚上回北京。假如他們到接待室退房結帳,孫彩彩可就真得在山居紮下了。她趕緊迎上去,說要跟他們一塊回房間去,核點一下東西——上回兩個客人走了,她發現席夢思床墊上有一個煙頭灼痕,灼成一個深深的洞!這對男女不高興了,說他們不抽煙不喝酒不唱歌,不是早就告訴老闆娘把房子開得遠離那幫抽煙喝酒唱歌的孫子們嗎?老闆娘這會找他們什麼拐扭,耽誤他們趕路?!補玉一看他們已經跟進後院,並且也瞥見孫彩彩從接待室出來,站在葡萄架下。緊接著老鴛鴦們和她可能會開始一場搭訕,所以她連忙跟那對男女陪笑臉,說對不住,請諒解,怪她老闆娘忙暈了,房錢一共四百二,預付的是三百塊,現在他們欠她一百二十塊錢餐費。男的掏出四百元,又在褲子口袋和夾克口袋一通地摸。補玉心想,又是一對野鴛鴦。只要男方掏錢,多半都是婚外戀人。她說二十塊就算了,算她付的廣告費,請他們回到北京把補玉山居的電話散發散發。兩人眉開眼笑,保證會在朋友裡廣泛散發補玉的廚藝、補玉的被單臥具多麼白地面多麼光亮上網多麼方便…… 補玉看見文婷和彩彩真的搭上話了。這是補玉對自己的山居得意的地方:進了這兩進院子人們就找到家的感覺。只要品行、心性不是天壤之別的客人,都能處成好鄰居。 文婷和老張能跟郭彩彩這樣的女孩談什麼呢?她那偽冒質樸在上年紀的人面前興許挺吃得開。 補玉不止一次跟周在鵬嘀咕這對老鴛鴦。老周說他們走到遠離人群的地方會勾肩搭背,到他們自認為誰都看不見的所在才相依相偎。他們不知道滿山遍野亂閃的不僅僅是照相機鏡頭,還會有單筒、雙筒的望遠鏡。就象他周在鵬揣在挎包裡的那種,能把遠景變成特寫,再把它用記憶定格,用語言著色,以轉述和複述誇大。老周認為這一對是大學裡的同事。他們的氣質既超群又落伍,跟他老婆剛剛跟他戀愛時比較接近。補玉的猜測和老周不同。隨著他倆一次次來山居,她漸漸懷疑他倆不是一般人。哪兒不一般?說不好,反正不是居民樓裡住著的一般老年小知識分子;就是一大早在小區空地上圍著一架破立體聲跳華爾茲跳成對兒的。周在鵬說補玉可是錯了,他看見老張文婷在河灘上走「慢三步」,好象是文婷老太太在教老張。 這時郭彩彩跟老情人們談著話,補玉想,過去她以為自己猜字謎是個笨蛋,但猜人一猜一個准。現在四十歲一過,反而連自己都摸不透自己——她怎麼從馮煥的對頭一夜間變成了他的死黨?(癱子鉚了打麼大的勁兒才把宅基地的價提到六十五萬),她怎麼就替他記郭彩彩的仇了呢?…… 這樣想著,她朝正向她看來的大塊頭丫頭笑了一下。 就讓這丫頭住下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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