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 |
四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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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彩彩還是感覺安全。終於找到了組織。下一步怎麼辦?應該去哪裡?不知那家訓練館還要不要她。 到了北京,彩彩找了一個便宜旅店住下來。第二天她去了那家訓練館,發現它已經倒閉了。她把報上的招聘廣告揣在包裡,一家家地跑。現在她也油了,一上來就把自己當冠軍的報章介紹複印件遞給對方,然後再讓他到網上去查孫彩彩的所有資料,證明孫彩彩不是那種默默無聞,絕望流竄在首都的三百萬流動人口的一份子,急需誰賞個飯碗。到了第三天,她終於被隆福寺附近的一個保安公司聘用了,聘請她做保安們的教練。這個薪水不高的職位她打算做它兩三個月,為了在北京定定神,養養傷。 難道她也受了傷?她發現從這樁事情中根本無法全身而退。她投入的是全身心,半年來全身心的投入在另一個人的每一份疼痛,每一份舒適,每一點喜悅,每一點憤怒惆悵悲哀中;她的身心半年來在替他過活,那些投入太深了,已經長在他殘疾的生命中,猛地一抽身,她怎麼可能是「全身」?怎麼可能不血淋淋? 彩彩必須一再克制自己,才不去給馮煥打電話。她覺得沒有自己他會長褥瘡,會消化不良,會兩腿全是蚊子皰而潰爛,因為他不知痛癢的下肢會被人忽略。 直到離開馮煥的第三天,彩彩才忽然發現她走時沒把現金卡交還給回去。她急出一身大汗,為自己損失了三天的名譽著急,為那三天裡馮煥對孫彩彩這個好女孩形象的毀滅而著急。她把馮煥交給她保管的各種卡片,比如某某俱樂部卡,某餐館貴賓卡和三張現金卡全部放在一個卡片夾裡,整個卡片夾被她隨身帶到了北京。她知道馮煥什麼事都能在網上辦理,所以她希望他趕緊上網查一下賬戶,趕緊松一口氣:彩彩並不是攜財而逃。不管他多麼肮髒好色謊言連篇,他輪不上她彩彩來打他一悶棍。那樣的話彩彩跟他謊言世界中的所有人就彼此彼此了。 她給他發了一條信息,只但願他偶爾打開手機時發現它。「現金卡都在我這裡。抹藥之前,皮膚一定要擦洗得非常乾淨,讓熱水敷熱更好。紅黃瓶子是防蚊噴霧劑,進口的,別人認不出英文字母,千萬別弄到眼睛裡。請告訴我一個安全的地址,以便我把現金卡和其他卡片寄回給您。多多保重,秋涼了。」她不想責備他,也不想解釋自己。他瞭解她,一開始就瞭解她,那瞭解幾乎神性,所以他應該瞭解她的底限在哪裡。 可他並沒有發回短信息,告訴她把現金卡往哪裡寄。他的信息很短,僅僅是問:「彩彩你在哪裡?」 又過一天,同樣的問句又來一遍:「彩彩你在哪裡?」 她只好徹底關了手機。到了第六天,她在一個方便店買礦泉水,看見櫃檯上一紅一黃兩部公用電話。她拿起紅色的那部,撥了補玉山居接待室的號碼。補玉的丈夫謝成梁一接電話,她這邊馬上自報姓名:是孫彩彩,請問馮總是不是還住在補玉山居。在在在,彩彩小姐,馮總絕食好幾天了!病了、發高燒!……馮總他能接電話不能?能能能,這就去叫!…… 彩彩隔著兩小時車程的公路和大半個北京城,聽著謝成梁的喊聲:「馮總……電話!彩彩來的!……」 她聽見謝成梁的聲音遠了,過一會,又近來。她聽出他說話老是間斷:不是推著輪椅就是背著癱瘓者。然後彩彩確信他們已經在離聽筒很近的地方了。喘息是一粗一細兩條喉嚨裡出來的,粗的來自謝成梁(因為他背上有沉重的負擔),細的一定來自馮煥(那是細而短促的喘息,絕食幾天,喘息餓得又細又淺!)。謝成梁還在邊喘邊說話:「坐這兒吧?……這兒舒服點兒……來嘍!……好好談談吧,有事叫一聲,啊?……」 彩彩心裡感慨謝成梁的善良。他在彌補自己嘴巴惹的禍。 「喂?……」馮煥先打招呼了。 她一楞,從聲音都感覺到他瘦得脫了相。癱瘓似乎也惡化了,從中腰向上延伸,一直癱到了胸口,因此他的氣息和嗓音失去了原先的深度,(原先的深度也不怎麼樣),變得更薄,沙拉拉響得象一張半透明的蠟紙。她在這一陣聯想和分析中匆匆地,冷靜地,不失禮貌地打了個招呼,然後趕緊道歉,說無意中帶走了現金卡和其他一些卡,希望沒有耽誤他馮總的事。他卻不接茬說卡的事。 「你怎麼……就那麼走了呢?」他蠟紙般嗓音在風裡沙啦啦地抖顫,抖出委屈怨怒。「彩彩,我自個兒也沒想到,我這麼…..離不開你…..」 「馮總,咱們說好的啊,再扯謊就沒下回的。」她耐下性子對他說。想像中自己高大的身子佝了下來,(年輕的幼兒園阿姨勸慰小朋友那樣不怕腰酸地去將就小朋友的高度),跟一個五十多歲的小朋友講道理。很簡單的規章,你得一遍遍帶他回憶。 「就算我有過不止一個女朋友……」 「也不止兩個吧?也不止五個吧?那你怎麼擔保譚仲夏說的不是事實——她們那麼一大幫,擔保沒有得病的?」 「你可以去檢查呀……」 「馮總您怎麼還不明白?我不是在得不得病這件事上跟您矯情,您口口聲聲說信任我,您就扯謊不斷地信任我?我怎麼保護您?!我都不知道您到底是誰!」 彩彩一邊提高聲音指控和辯解,一邊聽自己在勸自己:得了,何苦呢?你又不打算回到他身邊,費那個勁較那份真幹嘛? 「好了,我不告而別是不對的,我向您道歉,」自己還是把自己勸住了,彩彩準備交待一下如何交接那些卡片,就掛電話。「飯還是要吃,孫彩彩哪兒值得您不吃不睡呢?天下好人還是有的……」 「你別掛電話;你聽我說完行不行?」 「我不聽您的解釋。我也不接受您的道歉。違反聘用合同的是我。打這個電話就是想跟您道一聲歉。」 「別,別……」他說著,大聲地就哽咽起來。 「您就說個地點吧,咱們可以見一面,我把該交待的東西都交待了。」 「你願意在哪兒見都行!」突然他連丹田氣都有了。「你想吃什麼?」 彩彩被他這句話弄得喉嚨發梗。他一定把下次見面當成了她的一個退讓,甚至當成了一個承諾。得多無望的人,多癡心的人才會這樣! 「過兩天再說吧。我剛剛上班,對現在工作還不太熟。過兩天您打個電話,再約見面地址。」沒容他再說什麼,她一口氣地說完「多保重等你電話再見」就硬把那個五十多歲的老小朋友甩下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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