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四十四


  彩彩推著車往藥品櫃檯走。在那裡,她伏下身挑選某種油膏。就是供癱瘓病人便泌時用的。馮煥的所有秘密都交給了彩彩,從第七個脊柱之下,一切生理需求都在他和她之間公開。準確說,是在彩彩的兩手和一截不能自己的肉體之間公開。她的手和他的肉體在這類接觸時十分地公事公辦,他可以照樣接電話,她也可以在大口罩後面漫無邊跡地想點什麼或什麼也不想。這種接觸跟他撫摸她的手完全不是一個性質。跟他把臉埋進她的胸懷更不能同日而語。甚至遠不及他意味深長的一瞥目光來得私密。他對待自己的下半身是無奈的、事不關己的。一段死去的肉體,他只是不得不拖著它活下去而已。那肉體需要排瀉、擦洗、上油膏,那是它的事,他也沒辦法。他只對他活著的上半截肉體負責,只有上半截肉體做出的舉動才算數。比如摟住彩彩,把頭和臉窩進她兩乳之間,或者把她的手占為己有,翻過來看看,翻過去玩玩。彩彩接過藥品售貨員遞給她的藥膏,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說明書。彩彩在學校讀書時是個成績中等的好學生。她肩頭又是一震,一熱,接著一股香風。又是那個女子。

  女子盯著櫃檯玻璃下面的藥品,似乎對藥品也有必使媚態。她嫵媚地跟一個個藥瓶照面,緊身上衣和低腰牛仔褲形成的兩指寬的裸露加寬了,從後面看,女性最漂亮的那個壓腰葫蘆曲線正完整展示。彩彩告訴售貨員她就要這種藥膏,要五管,請她開發票,那女子直起身體,盯著對面。對面是一排玻璃櫃,似乎櫃子裡也有她的中意人,值得她含情脈脈,又捋鬢髮又整衣領。等售貨員叫來了藥劑師,告訴彩彩這種藥膏的使用方式、注意事項,彩彩走神了,因為她發現那女子不是在當水仙花,顧影自賞,而是在打量她彩彩:從玻璃櫃的投影上品評彩彩寬厚的肩和不豐滿的胸被一件深藍色舊運動裝包裹,以及隨便攏在腦後的馬尾巴。樸素在她的詞典裡被譯成寒磣、醜陋。彩彩的投影跟她的投影較量了一下目光。女子的投影對彩彩的投影笑了,絕不是頭一次相識的笑。

  「這種油膏是新出的?過去他一直用那種。」女子指著最角落的某個盒子。「他還便秘呀?」

  彩彩定住眼睛看著她。哈,太好了,真人終於從手機裡出來了。彩彩單刀直入地問,發短信息騷擾威脅馮總的人是不是她。她反問彩彩,是不是馮總是否猜到是她?彩彩也不回答她,還是順著自己的方嚮往下問。她問這個粗俗美豔的女人叫什麼名字。叫什麼名字無所謂呀,反正人家馮總也記不清,服伺他的女人太多了。彩彩看見她的緊身針織衫上有兩個英文詞匯,是用亮片拼繡的,一個在左乳上,一個在右乳上。彩彩在體校的英文成績是她所有文化課中最好的。不過不用好的英文成績也能懂得這兩個英文詞。女子的兩個乳峰上各是一個大大的、晶光閃爍的「Kiss」,一步兩顫,如同被閃光包裝紙裹住的兩砣果凍,邀請人們以目光去「Kiss」它們。這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也就不必費心深究了。

  彩彩付了款,回櫃檯上去拿藥,收銀員在她背後「唉唉唉」地叫,說小票和找的錢都不要了嗎?急什麼呢?!彩彩這才發現自己心神不寧到了什麼地步。她幾乎想扔了藥品,轉身就跑出商場,到一個正派的工作崗位上去,什麼馮總,什麼保鏢,統統去他姥姥的。馮煥向她保證了又保證,有什麼屁用?!結果他的保證就是最大謊言——他的保證包藏了一切無法細數的肮髒勾當。保證沒有被隱瞞的真相了,保證每一個不光彩和光彩的細節都交到了她彩彩手裡了,由她保存。這不正是一個謊言的大包袱皮兒,把一切零七八碎的小謊言包藏在裡面?!

  「孫彩彩!」

  彩彩已經走到地下停車場了,又聽到那女人撒潑駡街的喉嚨。這樣的音色唱讚美詩都會唱出罵大街的效果來。隔著十幾輛汽車,那女人說她名字叫仲夏,姓譚。彩彩臉上不動聲色,心裡卻在罵:愛他姥姥的姓啥就姓啥,你們這些人渣假得連個真名字都沒有。

  「我是覺得你人不錯,才來跟你談的。」自稱仲夏的女人說著,一面朝她走來。

  「你就站那兒。」彩彩手指一點。

  「你怕啥呀?」

  「我怕我自個兒。怕這老拳一掄,揍死你。」

  「你不能。」她笑笑。東北口音越來越重。她還想往前挪。「你一看就是個憨厚人!」

  「老實在那兒站著!我嫌臊氣!」

  「咋說話那麼難聽呢?」她還在微笑。

  自稱仲夏的女人被人嫌棄慣了,有著狗一樣的寬諒和耐心。

  彩彩用鑰匙上的遙控打開了後備箱。箱蓋自動抬起,她不理會那個女人了,開始把貨物往後備箱裡裝。馮煥只喝一種礦泉水,她怕山裡買不到它,於是在超市買了五箱。一箱箱礦泉水在她手裡毫無份量,不必明眼人也看得出這是個女大力士。

  「孫彩彩,我能看出來,你對他挺忠心耿耿的,挺有愛心的,挺……反正挺那個的……」這個女人大概用五十個詞就能應付所有談話,句子長點,就鬧詞荒,全用「那個」做替代品。

  彩彩才不理她,她從小到大都是家裡和鄰居以及老師們的好孩子,頂不欠誇獎。讓一個邪裡邪氣的女人誇,反而要抵消正派人的誇。她裝好了車,自己鑽進車裡,認真地開始從極其狹窄的汽車「三峽」裡往外倒。她看見那女人不打算走。打算長著呢,要把所有髒話灌進她耳朵為止。

  果然,她攔在了出去的路上。

  兩面的車留出來的空間太窄,彩彩怕碰上這個專門來找「碰」的女人,只好停下來。

  「有話說,有屁放!」彩彩說道。你以為呢?我粗俗不了?跟你這種下賤髒人只配這種語言!

  「我只想跟你交交心。」自稱仲夏的女人說,把頭和臉放入駕駛左邊的窗框。

  彩彩看到的是一張斜出來的,毛孔粗大的臉,個個毛孔填滿粉粉脂。馮煥幸虧有淺茶色眼睛和二百度老花,否則這張臉湊上來時能不走神嗎?

  「我告訴你他是個什麼人。」自稱仲夏的女人等她那控訴的序曲在彩彩意識中稍微沉澱一下,才說:「他是個連農村小客棧老闆娘都……那個的人。有一回我陪他去山裡一個小客棧。他跟那個老闆娘在河邊……農村女人呀!」

  彩彩頭一眼就看出這女子二十歲前都在村裡掰棒子。現在她口口聲聲的「農村女人!」她捺了捺喇叭。她還不讓開,貼在車窗上,狗皮膏似的。彩彩又捺了三聲喇叭。喇叭罵粗話比人罵得好聽些。現在彩彩不懷疑大都市的許多傳說了。真有這種找著讓人「Kiss、Kiss」她胸脯,以此上班的女人。

  「這句話你可一定記住——姐姐我是為你好。我有性病。」她停住口,重大地得逞了似的,看著彩彩。

  彩彩可不想問她「什麼性病」。她的好奇心和慈悲心此刻都不富裕。

  「我那病是治不好的。傳染(她把『傳染』說成『傳yǎn』)。從下頭傳染,他夠不上傳,從嘴裡也傳染。」

  彩彩心裡「轟」地落了顆炸彈。是艾滋病?是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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