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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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彩把那個冰袋挪開,看見被燙傷的皮膚鮮紅一片,她用手指尖輕輕觸摸,不好,表皮浮動起來,打了皺,再細看,那是一大片燎泡,又被冰鎮下去了。她不禁看看他的臉色,突然悟到這一段皮肉不知疼癢,用刀亂它,用火燒它,和他都沒關係。多麼慘,他的大半個身體可以扔給別人,愛怎麼虐待就怎麼虐待。不管他那小半截身子怎麼不服輸,不知夠,浩志在胸,它畢竟連接在大半截廢了的,任人宰割的肉體上啊。那種沒出息的憐憫又來了。她是唯一在乎他痛癢的人。儘管一多半的他不知痛癢。她在替他痛癢。她不一會已讓秘書買來了燙傷軟膏和繃帶,整個敷藥包紮過程都是她在替他感覺疼痛與緩解。漸漸地,她替他感覺那被止住的疼痛。 「你還是要一走了之嗎?」馮老闆的老闆臉已經收藏起來。現在這副臉不倫不類,病人以痛賣痛,老人倚老賣老,情侶玩苦肉計,都有。 「您要是再跟我說假話,我肯定會走的。」彩彩說。 馮大老闆釋然了。一個保證接一個賭咒,五雷轟頂、碎屍萬段、簽單萬剮,全咒出來了。他受的教育一到這種時候就露了餡。 「那你聽我一句話,好不好?馮總?」 「叫我馮哥。」 彩彩認真的樣子讓馮煥越看越愛,愛都在眼睛裡,讓她不好意思去看他的眼睛。他拉住她那一旦握成拳就可致人於死地的手,頭一偏,逗她似的:「怎麼了?就不能有個花白頭的老哥哥?」 「那你先得聽話。」 「保證聽話。」 「手機交給我。」她把他的手機拿在手裡,它沉甸甸的,黑色的,功能繁多,看上去也象一件兇器。那些坐在馬路邊水泥板凳上的老頭老太和馮煥之間隔著的,就是一個手機世紀。他在此岸,他們在彼岸,而彼岸少了多少煩惱,多少兇險?他們坐成一排,以狗和鳥為伴,隔著一個漫漫的手機世紀罵所有的「變」——菜沒菜味兒、肉沒肉味兒、人沒人味兒,連唱戲都沒戲味兒:人家這兒唱著戲,那兒手機左響一下右響一下。因此一切的「變」跟手機都有關係。 彩彩把所有信息都刪除了。當著馮煥的面,讀也不讀。一眼都不看,把所有危急的,險惡的,下流的,一籠統全部刪除。她把那個武器般的手機放進自己的皮包,臉頰一松,提起的胸脯也頓時放下。她的表情和肢體語言是她童年完成了家庭作業之後的。也是少年時出了考場之後的。更是打了一場艱難的比賽之後的。馮煥一看她這一刻的臉蛋,也頓時眉目開朗,沒有槽牙的嘴動了動,像是要動出一句兩句流行歌來。一切都表明:去它的吧,我們要過好日子了! 好日子是以一副新的假牙開端的。配上牙出來,馮煥要彩彩開車到王府飯店,點了一桌菜。吃了晚飯,他又要去南城聽相聲。相聲聽到一半,他們從城南有直奔亮馬河。他讓彩彩推著他沿著河岸散步,他們談彩彩的各場比賽,談他的女兒瑩瑩,一談到他和彩彩的將來,他就聽出彩彩靜默中的緊張來,他便心虛地打趣一句,誰知他能不能活到那個將來。他們在河邊待到夜深人靜,彩彩竟然飄飄然有些浪漫感覺了。看來夜晚跟她的浪漫感覺有關,因為她看不清她伴侶的殘疾和蒼老。或者說夜晚讓殘疾和蒼老變得楚楚動人。等到彩彩把自己的運動外套披在馮煥身上,表示夜晚一深,溫度都降低了,他會問她還想去哪兒。似乎好久沒過好日子,好日子攢得太多,過不過來似的。他一直念叨,彩彩一定得教教他,怎樣做到「知足有夠」,最近幾天,正是他開始學習「知足有夠」而嘗到了真正好日子的甜頭。關閉的手機把威脅恫嚇騷擾關在外面,把生意的好機會同樣關在了外面,而後者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它會勾引一個象馮煥這樣的男人一步步深入「不知足沒個夠」,直到把他的半條老命也索走。 好日子進行到第二個禮拜,馮煥的勁頭小下去。左撇子的手常拿著筆,在紙上寫一兩個字又停了,似乎思路突然斷了。彩彩給他按摩時,發現他兩塊肩夾骨緊緊抽住,脖子梗梗的,斜方肌死硬死硬。他漸漸又恢復了那種有事忙沒事也忙無所事事就活受罪的緊張狀態,甚至比他叱吒風雲,呼嘯來去,在各個建築工地指點江山更緊張。可憐這是個過不了好日子的人。好日子讓他沒抓沒搔,讓他如針紮如火燎,比收到恐嚇信更不可終日。 終於忍受夠了好日子,馮煥朝彩彩伸出巴掌。有一點理虧的巴掌:「把我的手機給我。我得跟山裡的度假莊園打個電話。」 「用座機打呀。」彩彩說。每天她都把收到的大堆短信刪除。她還是想讓那安寧的好日子殘延一段。 「座機的號碼會落到對方手裡。」他自己也覺得這話象藉口。 「把號碼告訴我,我來撥。」她把自己的手機那出來。 他的惱火已經拱到眼底。但他想到了前幾天的發誓賭咒,又迅速堆出一張可憐的笑臉,把號碼告訴了彩彩。撥通電話,她把手機遞給他。等他講完,她馬上接過來,關機,再把它放進包內。 「我沒撒謊吧?是特重要的事吧?」他說。「我在那山溝裡建了一座法國式度假莊園。現在碰到一個農民跟我作梗,還是個女人。她自己也是開旅店的,開了一家店叫補玉山居,名字是個八流作家給她取的。壞主意也肯定是這個八流作家給她出的。不然曾補玉那女人我瞭解,聰明能幹不假,絕對沒長那份壞腦子。八流作家我在網上查過,寫書寫不下去了,下海做生意,做生意做不下去了,又給人支壞招——就是他給曾補玉支的毒招,肯定是他。他是一隻跟在曾補玉身邊的綠頭蒼蠅,找縫下蛆一直沒找著。你知道他支的什麼惡招嗎?他讓曾補玉把我莊園中間一塊宅基地賃下來,搶在我前頭從一個傻╳手裡用三十萬賃到手,要我出大價錢,不然我的莊園就得繞著她建!我沒懵你吧?一個多禮拜關著手機,這麼重要的事——上億的投資呢——我都沒去管!」 原本為了他好採取的措施,現在他照辦卻是為了她好似的。彩彩問他,既然他在山裡建莊園,幹嘛不到山裡住住?那樣就徹底低調,徹底深居簡出,讓所有恐嚇者,競爭者的惡意好意統統碰壁,自討沒趣。 馮煥眼睛在淺茶色鏡片後面亮了,年輕了,變成少年人那樣充滿想像和希望的眼睛。他想了想,認為這是個絕妙的主意,應該不戰而退。他馬上著手準備,告訴秘書,通告各部門,馮總要長期休假,事情由各部門經理和幾位副總打理,打理不了的,提交董事會,他本人會定期跟各位董事聯絡。 在馮老闆做撤退前佈置的同時,彩彩開車到超市,買馮煥必備的藥品和衛生用品。一個癱瘓病人的隱居可不簡單,衛生用的品儲備成了一座山。彩彩推著的車上堆著一小座白白的山,成人尿布、紙內褲、紙抹布。她的肩膀被人猛一碰,從她身邊擠過去一個推車的人。一個推車的姣好背影。低腰牛仔褲繡的花,綴的珠子得論斤兩估算,露出兩指寬的一截腰漂亮健碩,兩條肌肉從肩部拉下來,微微隆起,之間形成一個長長的窪蕩,藏著脊椎骨。這是個常去健身房的女子。年齡在二十三四。對體格、肌肉十分在行的彩彩已在幾十秒鐘之內為前面的姣好身段做了評估。但當她回頭一瞥時,彩彩有些失望,她的臉上糊著粉彩,企圖填平青春痘疤痕。這個好看卻粗俗的面貌轉向了彩彩,燦然一笑。彩彩重新估摸了她的年齡,二十八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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