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四十五


  自稱仲夏的女人能從彩彩臉上看見自己剛扔的那顆炸彈炸得多麼准,幅射力和衝擊波在怎樣擴散。所以她更得逞了。她說她因為顧憐彩彩也是女人,也是受害者,因此特地來告訴她一聲:趕緊去婦科醫院做個檢查,染了病早治。她暗地觀察了彩彩好一陣了,覺得彩彩太單純,跟他那一大幫女人完全不一樣,也是真心實意對癱子好,得了病更冤得慌,所以她冒著飽受一頓散打的危險也要來奉獻忠告。

  開車回去的路上,彩彩吃了闖紅燈的罰單。北京在為兩年後的奧運會做準備,警察一來勁就拿出奧運會期間將會施行的高標準嚴要求,所以一天能罰倒小半個城的人。當然她滿可以不吃這張罰單,如果她眼前是紅綠燈那不是那張得逞的笑臉的話。顯然自稱仲夏的女人是瞭解馮煥一切生活規律,一切繁文縟節,一切怪癖諸好的。她被馮煥的對手收買了過去,使一次次的手機短信變得神秘而致命。這個女人本來想把彩彩也拉到馮煥的對頭那裡去,而彩彩現在只想全身而退,根本不屑於做他們兩方任何一方的對頭。這麼一場大戰,越打越醜惡,就是為了一個小小的賭博軟件。馮煥點多貴的一桌菜,最終都是一碗小米粥或一碗辣子拌面為宴席做結論。他能穿什麼?穿什麼都窩在輪椅裡。何苦要為賺更多的錢去打呢?也許是她彩彩蠢,彩彩不上進,把這種生意場驚心動魄的無形格鬥看成無謂。世界的確是由七分壞的人們推動的。

  她把車停在地下車庫,開始搬運東西,因為去山區得開另一輛車,她先把東西搬到樓上去。她又提又抱,把大包小包搬到電梯門口,然後再定住電梯,把它們一樣樣碼進去。搬得竟比她預計得要快許多。怎麼不讓她多搬一會?一直這樣簡簡單單地彎腰、伸臂、抓握、提起、直身……該是怎樣的鬆快事,該會讓她多快樂。就象在體校和散打隊的時候,一旦告陰狀的、搬是非的事情發生到她頭上,她就朝著沙袋打一千拳,或者坐一千個仰臥起坐,或者五百個府臥撐,這樣就把最難堪的對質,最噁心的指責,都躲過去了。她一直是個不太會說話的人,特別是衝突的話。

  現在東西搬完了,她必須進入衝突了。她要在衝突中全身而退;馮老闆,你們的事太麻煩,把我的是非觀都麻煩沒了。所以就放我走吧。或者,放不放,由不得您馮總,我得走了,不然惹我的就不止是幾個藏在手機短信後面的歹人,連艾滋病、梅毒也要來惹我了。我一身功夫也不能跟梅毒,艾滋病過招交鋒。

  她進入馮總的辦公室時,馮總的辦公椅朝著弧形玻璃窗的外面。他正在激烈地跟人佈置什麼談判——價錢一分不能漲了,讓步已經讓到頭了……耗她一個禮拜,她一定會主動求上門來。開玩笑,前幾年那裡的農民一畝地才要一萬多塊。村裡人這輩子見過這麼多錢沒有?給了那女人,她都點不了數,還得請你幫她點!哈哈哈……

  這才是他的日子。他上個禮拜口口聲聲要彩彩教他做一個「知足有夠」的人,過那種人的好日子。那是他自己在欺騙自己。他寧可過這種「苦日子」,一分錢一分錢地打呀、殺呀。

  外面的空氣很渾,從他的立足點看,街道上人如螻蟻。

  馮煥感覺到彩彩的近來,捺了一下捺鈕,椅子轉過身,和他一塊面對她。他馬上看出大大的不妙就在彩彩眼神裡。他趕緊結束了通話,抬頭看著自己的女保鏢。

  「去了那麼久?」他試探地說。

  她看出他刹那間已把事情猜想到最糟的程度。但他絕對猜不到它比「最糟」還糟。全世界最糟糕的事都糟不過艾滋病。

  彩彩把他的手機從皮包裡拿出來,捺了開機鍵。又把錢包拿出來,抽出三張現金卡,都是馮煥交給她支付開銷的。最後她拿出門禁卡和車鑰匙。

  馮煥直覺出神入化,馬上知道她這回要徹底解甲歸田,再別想攔她了。

  「什麼都不留也得給我留句明白話吧?槍斃人還得宣讀罪狀呢。」他板著臉說道。一副要死個明白的執著樣兒。

  「譚仲夏在超市攔住我,告訴了我一些事兒。就這麼回事。車鑰匙還有一把在劉秘書那兒。」她說。沒出息啊沒出息,眼淚怎麼冒上來了?

  馮煥見她眼圈裡兩顆淚珠,越憋越大,希望又復活了。他現在是個快乾渴死的人,兩滴淚水也能滋潤他。

  「她是我過去的女朋友。怎麼了?」

  彩彩想,哭就哭吧。受騙、受委屈都會讓人哭,不對嗎?哭不代表她不舍,不代表她對他還存憐愛。

  「我沒有撒謊啊!你看,她因為對我懷恨在心,才製造麻煩。其實我已經猜到她被人利用了。她知道我的生活細節,被人套出話去,用來騷擾我。說到底,是個很可憐的女人,人家用完了她也不會拿她當回事。」

  彩彩認為這段話基本可信。合乎邏輯。最讓她聽得進的是他說那個什麼仲夏「可憐」。世上可憐如仲夏的女人多得是,是她們自己邀請別人作賤她們,不拿她們當回事。對此馮老闆沒辦法,她彩彩也沒辦法。

  「她說她有性病。」彩彩是把那兩個字嘔吐出來的。她平實明朗的父母,她乾乾淨淨的小半生原來離那兩字多遠?以為它永遠也侵蝕不到她的生活中,現在猛地發現,它可以這麼近。

  「她有沒有,跟我都沒有關係。你明白我的意思,對吧?」他說。

  他是指無法進行實質的男女行為。可仲夏小姐說她的病可以傳染的渠道不止一條啊。

  「而且,她就是有,已經傳給我了,也不會對你有絲毫影響。你也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吧?彩彩,我對你的需要,不是那些……」

  彩彩感覺心臟在有力推著胸脅骨,推得骨頭發疼,有些關不住它了。那他對她的需要是什麼?可千萬別再往深裡說。勞駕了,別提「愛」之類的字眼。她和他,差著一個輩份。

  馮煥把桌面上的現金卡一張張拾起,摞成一摞,兩隻手來回倒,洗牌似的。一張卡被洗飛了,掉在地上,他想欠身去拾,卻無法完成這個動作。彩彩兩步跨上去,他卻止住她:「別撿它。你今天撿了,明天怎麼辦?明天我又掉了東西,換個人撿,我會想你的。你就別理我。對我壞一點,少讓我想你一點吧。」

  彩彩楞楞地站在那裡,進退不是。

  過了一會,她感覺好一些,眼淚也幹了,心臟也不起哄亂拱亂推了。

  她聽見自己說:「誰知道明天又碰上個誰,告訴我什麼爛七八糟的事!」她聽出自己有點發作的意思。她心裡告訴跟自己說:你是誰,跟他矯情什麼?他爛七八糟關你事嗎?你發作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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