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孫彩彩的閱歷就是一張紙,一頁招聘申請表。表格的身份證字號便是電腦網絡網定的數碼化的彩彩。上面的兩寸相片是平面的彩彩。廖廖可數的幾行字:某年某月某日在何處,是文字的彩彩。連興趣、愛好都整齊地被框在鉛印的格子裡:愛流行歌曲、愛看武俠小說、愛騎馬、游泳、射擊。逆著「興趣、愛好」欄目往表格上面看,是她的履歷:2004年,從黑龍江體委女子散打隊退役/2003年,在全國散打比賽中右腿粉碎性骨折/2002年1月,獲全國散打冠軍。再逆數到第一格:1980年至1992年,在黑龍江省,佳木斯地區,虎頭鎮。這樣逆著讀,就讀到了表格的第一欄:出生:1980年8月15日,……

  彩彩記得那張從表格後面升起來的臉有多麼好奇。這是一間巨大的辦公室,在一座三十層高的大廈頂層,一面弧形牆壁全是玻璃。天花板的超常高度,使她未來的老闆顯得更矮小更無助。

  「這天花板咋這麼高?」彩彩在他好奇而排斥地看著她時,突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話。傻話。

  「我想讓它多高,它就得多高。」馮老闆說。「我自個兒蓋樓給自個兒住,蓋什麼樣,自個兒喜歡就成。」

  「我也喜歡。」彩彩說。

  馮煥的好奇加劇了:你說這句話怎麼一點阿諛我的意思也沒有呢?我少被所有人阿諛慣了,成癮了,沒了阿諛,純粹的誇讚怎麼聽上去那麼對勁兒?

  彩彩表情平鋪直敘,說起她老家的房子;她拿到冠軍獎金如何幫父母翻蓋了老屋,特地把屋頂加高了。她說她人高馬大,呆在矮屋裡就想蹲著。

  馮老闆的好奇直線加劇:她說這些話明明讓他開心,可她為什麼沒有半點討他歡心的嫌疑?

  「以前幹過貼身保膘沒?」馮煥問她。

  「沒有。」

  「那你覺得我給你開多少工資合適?」

  「看著開唄。」她突然想到什麼,自認為她很聰明似的,笑了笑:「那您給您其他保膘多少,就給我多少唄。」

  「我沒有其他保膘。」

  「就我一人?」

  「幹不幹?」

  「那你為啥想起要雇保膘呢?」

  「是我面試你呀,還是你面試我?」

  彩彩覺得自己的臉紅了。挨教練搶白是常有的事。教練嘴損的時候,她都想沖上去掐死他。可她從來沒有現在的不安。未來的老闆聲調平緩,態度不冷不熱,搶白起人來有種不把你當人的氣度。彩彩想,這人癱著都這麼厲害,站起來還了得!

  「您是不是碰著啥事了,忽然想起要雇保膘?」彩彩問道。

  「碰見啥事了?」

  彩彩眼睛用著一股力,盯著他。他的茶色鏡片同樣也擋不住她的目光。她盯他的意思是;外面世界天天發生的那些兇險事物,看來是真的?還有另一層意思:假如真會發生那樣的事,別怕,有我呢。

  正是她一臉兒童模樣的勇敢和淩然,讓馮煥的鋒利目光鈍了。似乎他從來沒有想過這樣一個勇於擔待的兒童女勇士會存在,會把他變成被保護者,一個柔弱者,他先是一陣不知所措,接著頗感慨地笑了笑。於是,同一個馮老闆、馮董事長、馮大富翁在彩彩眼睛變了,變得沒了距離,更沒了不可一世。

  不久彩彩明白,馮煥的直覺有多麼好。一切殘疾人的直覺都好得驚人,而天生聰慧的馮煥的直覺簡直是神鬼式的。就在第一次面試的大辦公室裡,她就感到他不是以表格上任何成文的東西評判她,而是以他的直覺給她打分。她發現他的截癱一直到中腰,訂制的辦公椅扶手象個精密的小型操控台、開門、開窗、呼喚秘書、打開保險櫃,都是他一手操控。她還發現他是個左撇子,寫字的姿態很醜陋,左臂從胸前拐個彎,把左手基本圍在裡面,似乎倒著使勁,手推著走,把筆劃用力推在紙上。他還有個怪癖,寫字用蘸水鋼筆,桌子右邊擱著一個精緻的日曆牌加墨水瓶,他的左手斜著跨越桌面去蘸墨水,再跨越回來,回到紙上。彩彩和他談話期間,他不斷捺著椅子扶手上的捺鈕,放人進來送文件,或到保險箱取文件,不斷在文件上寫一行字,或簽名。彩彩忍不住上去把那個日曆牌和墨水瓶挪到他左邊,把一小套茶具挪到右邊。再看看,覺得他坐得仍然彆扭,從一個沙發上抽下彈璜墊,擱在他兩隻無知覺的腳下。他和她眼光不時碰一下,她便明白他的舒適度是否有所改善。

  後來馮煥問她是不是照顧過癱子。從來沒有。可是學得挺專業的呀。這還用學?有的人學了好幾年都學不會。誰這麼笨?

  馮煥沒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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