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三十八


  她猜一定是他妻子。跟他認識的第二個星期,她的猜想被證實了。他的前妻是他出了車禍,癱瘓三年之後和他離婚的。他讓她走開,別在他身邊做個花枝招展的「殉葬品」,什麼事也插不上手只是插手到他錢包裡。他叫她走得遠遠的,自由自在合理合法地找個小白臉,別整天向他的生意對手或生意夥伴暗送秋波。

  馮煥在面試彩彩的過程中,就在那間四面來光的巨大辦公室裡一面與她聊天,一面就把她的個人背景核實了。他把一個袖珍筆記本電腦打開,監視器樹在彩彩和他之間,卻絲毫不妨礙兩張面孔直面彼此。他說著自己的女兒,一個藝術體操愛好者和吃零食大王,每回他想見她都會被前妻大敲竹槓。談話同時,他已經在網上搜索到了2002年全國散打比賽的女子冠軍,名字果真是孫彩彩,點開果然看見照片上十九歲的大塊頭女孩滿頭大汗的臉,衣服的胸口還被對手撕扯了一個口子。在彩彩對他說起她家早先多麼貧窮,姐姐偷果園的果子被打斷小腿,她如何在那人回家的路線上設埋伏,要以腿還腿,結果被那人揍得全身的血差不多都從鼻子裡流出來。在聽她不緊不慢講述的時候,馮煥已讀了記者們對冠軍孫彩彩的採訪,她對一個記者說,小時候她的偉大理想可不是實現共產主義,而是把看果園的那個男人捶扁。馮煥笑了起來,彩彩停下敘述,問他是不是笑她胸無大志。這志向還小?實實在在地把一個大男人捶成扁的!他笑出癱瘓人深受局限的笑聲。接下去,他問她退役下來為什麼不當教練?掙得少啊。多少算少?一千多一點。這還少?聽他這麼反問,她不自在了,嘟噥說也不完全是圖錢,全國各地比賽了幾次,心野了,一個省份的散打隊哪兒裝得下她?

  馮煥在面試結束後告訴她,很榮幸認識全國冠軍,但他招聘的是男人。她受了侮辱,感到血全湧到面孔的皮膚下,滾燙,並麻酥酥的。「我來面試之前,啥也沒隱瞞,又沒說我自個兒不是女的!」

  「人材科的小子弄錯了。」

  「我的名字、性別,寫得明明白白!」

  「那就算我的過,行不行?我弄錯了,我跟你道歉。」

  「你沒說真話!」

  「沒錯,我確實說的是謊話,一看申請表,我就想見見,一個女保膘什麼感覺。挺好奇的。」

  彩彩紅著一張臉看著他。虧他想得出,就是想見見——讓她在陌生的首都先乘地鐵,再換汽車,最後為過一道大街當中的鐵柵欄兩頭繞路,最後還是受了一個三輪車的誘勸,上了他的車兜了個大圈子才到達五十米遠的目的地。不該繞的路繞了,不該上的當也上了,就為了他能平息他的好奇?

  「那你……幹嘛要說謊話?」彩彩說。

  「不是告訴你了嗎?挺好奇的。」馮煥說。

  「那也沒必要說謊話呀!」

  他把茶色眼鏡慢慢摘下來,似乎想看看她怎麼了,鬧什麼呢?為什麼要揪住一個次要惡習不放。

  後來她開始為他工作了,他對她說,在他身邊工作,時時刻刻得對付謊話,沒幾個人跟他說的話不摻謊。第一次面試結束後,她回到住處,接到一個私家訓練館的信,說他們已經決定聘用她為教練,兩千元起薪。還沒開始到訓練館上班,馮煥又把她叫了回去。這回沒讓她從北郊乘火車換汽車地長征;他派了車到她住處接她。她剛剛走出少了半扇門的樓洞,停在垃圾箱前面的黑色奔馳就輕捺了一下喇叭。司機告訴彩彩,他奉命接她去見馮總。

  彩彩一見馮煥就問怎麼又想開了,讓個女人做他保鏢。不為什麼,只因為一直沒找著男人,找著的都是人渣。

  「真話?」她問。

  「真話。」他答。

  一句不完整的真話。整個真情應該是他想看看按照她留下的地址能不能找到她。找到她就能大致看到她的生活環境,是不是跟她本人一樣簡單。而且他需要時間讓手下去和他曾經的教練,體校領導聯繫,看她一個人流落到北京是不是真相他自己說的,只是心野了,一個省份裝不下她。

  正如馮總自己所說,跟著他時時刻刻都得應付假話,也得以假話去應付。上班第三周,彩彩在電梯門口碰見一個中年女人,白白胖胖,跟一個十三、四歲的高挑少女手牽手走出來。中年女人和少女都是彩彩見過的,在照片裡見過。只不過是十來年前的照片。十多年前的姿色現在在這張平展光潔的中年臉龐上僅留下了廢墟。彩彩問她們是不是找馮總。前馮太太說馮煥約她和女兒在辦公室見。彩彩一聽就知道是謊言,因為馮煥那一會正在做全身保健按摩。這段時間他不讓任何人進出那個大辦公室裡面的小休息室。小休息室四面裝了立體聲喇叭,頂上開個大天窗,因此他在按摩時能進入小休息室的就是陽光、音樂、彩彩。

  「馮董事長不在,」彩彩以謊言回擊。

  「可他叫我們來的呀!」前馮太太看看自己的女兒,「是吧,馮之瑩?」

  馮之瑩打量著彩彩,問道:「你是誰?」

  「我是孫彩彩。」她大大咧咧地說。「你爸爸回來,我轉告他吧。」

  「行,你轉告我爸,我拿了全國藝術體操業餘組的名次了——第六名!他答應我的禮物呐?!我取禮物來了。」

  彩彩讓她們等一等,她打個電話試試,看看馮總眼下在哪裡。馮煥在電話裡說:「我跟女兒天天通短信,她媽媽夾在中間幹嘛?准有大陰謀。告訴她們我在天津,談事晚了今晚就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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