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山村的秋天象北京的初冬,樹葉比北京紅得早。這又是一個旅遊旺季。一車車的都市人大叫大嚷地滿山跑著,滿山都是照相機鏡頭,陽光投射上去,似乎一個太陽碎成無數片。挺安靜的風景不安起來。

  馮煥已經病了半個月了,吃什麼都吐。他自己說沒大礙,因為前階段吃得太少,腸胃不能正常接受食物了。但是吃了吐,吐了吃相對絕食來說,是很大的進步。馮煥開始進食,是因為彩彩的一個電話。電話是打到補玉山居接待室的座機上的。謝成梁接了電話便沖到院子裡狂呼:「馮總電話!孫彩彩的電話!」

  補玉從廚房的窗子裡看見謝成梁把餓小了的馮煥背過院子,一路朝大門口的接待室小跑,比豬八戒娶媳婦還歡天喜地。她趕緊洗了手,一面在圍裙上擦手一面向接待室跑。這個電話她當然要偷聽。這可是事關馮煥生死存亡的電話。她對丈夫使了個毒辣眼色,讓他快滾,別在那裡妨礙她偷聽。謝成梁一走,補玉便拿了把條帚,在接待室周圍東劃拉一下、西劃拉一下。馮煥說話聲音太小,她一句也聽不見,便劃拉著條帚朝窗口靠近,慢慢便蹲到了大開的窗下,條帚梢輕輕刷著地上那塊似乎誰也看不見只有她補玉看得見的汙跡。還是聽不清,馮煥嗚咽的時候多,說話的時間少。癱子的自尊心都癱瘓了。

  補玉知道,彩彩之所以不用手機跟馮煥通電話,是怕她的號碼留下來。其實接待室的電話也有來電顯示。這時她聽見馮煥的聲音高起來,一連串的「不是、不是!」又過一會,他追加一句:「我是確撒了謊。撒謊不對,不過我……」可憐的癱子,好多天都處於半絕食狀態,剩的一點兒元氣全用在辯解上了。聽上去他的嗓音特別扁——剛才謝成梁一定是把橫擱在長沙發上了,又擱得湊合,讓那餓細了的脖子打了個不該打的彎,下巴抵在肩膀上。補玉恨透那個半截柱子似的女孩,憑她長的那副德行,她還想要什麼?年輕英俊,身價億萬,忠心耿耿,三條缺一不可?連好萊塢最紅最漂亮的女明星都不會有這麼大的貪圖吧?這半截柱子還挺挑剔,只想要馮大款的億萬家產不要他的謊言。正常人不撒謊都難做成生意,何況人家癱子。一個癱子能髮際發成那樣,你還指望他有多少誠實剩下?一個癱子成事,他必須比健全人刁十倍,狠百倍。不刁不狠他一個癱子早讓人踩死了。現在馮煥夠刁也夠狠,還要被你個半截柱子踩死呢。

  按照電話中「來電顯示」回撥,馮煥只抓住了一個公用電話地址。北京東四隆福寺附近的一個方便店。而這就給了馮煥生還的希望,他開始正常進餐,三餐進去,又給吐出來,忙瘋了那些臨時雇來的女村鄰。

  孫彩彩又來了一次電話。那是晚上,補玉在陪馮煥和另外幾個客人打麻將。馮煥自從接了彩彩的電話就有了什麼打算,雖然吃了吐吐了吃,人是活了。一聽接待室的電話鈴,他馬上抬起臉。補玉趕緊說,她在等碳場的電話,今晚要送碳來,晚上夠冷的,改燒暖氣了。電話是竟是孫彩彩來的。她想再跟馮煥談一次,因為上次她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他的病,不放心。病得可不輕,補玉告訴她,馮總哪兒還說得動話?吃了三餐進去,吐了九餐出來,她奇怪他怎麼會吐的比吃的多那麼多,恐怕肚子腸子都碎了,全吐出來了。大塊頭丫頭一聲不吭。補玉就是想把她嚇成那樣。

  「咋不送他去醫院呢?」彩彩問。

  「你這馮老總是那麼乖的人嗎?誰送得動他?」

  「那…..得去醫院呀!」

  「這病去醫院也不一定管事兒。我還真怕他在我店裡出事。咱這是小本生意,出不起人命。可人家是『總』,億萬身價,咱也不能不尊重他個人意願你說是不是?他打定主意殉情,咱也得尊重他。」補玉把聲音弄得儘量沉重,別讓對方聽出她的沒正經。

  彪形丫頭又啞巴了。

  嚇死她才好。補玉好快活。馮老總要真死了,這丫頭使的心眼手腕都白搭。這麼大個塊兒,長點心眼不容易,差不多都使在馮煥身上。她在電話線那頭不說話,肯定被自己弄巧成拙弄出的結果嚇死了。

  「那我來勸勸他,讓他去醫院。」

  「他早就睡下了。褥瘡爛了,一直睡不了覺。」

  「那就別叫他了。讓他睡吧。」

  她還挺體貼,挺知道憐惜他的。補玉又一想,她又不是憐惜一個病人,一個碎了心的癱子,她是在憐惜她未來的錢櫃子。她怕錢櫃子爛了,倒了,憑她的模樣難再找一個。

  放下電話補玉覺得自己渲染馮煥的多情和病情是不智的。那個鐵塔似的女孩缺的就是為她尋死覓活的男人。尋死覓活的癱子也成。她的虛榮心可是給大大地滋補了一下。補玉瘋了?讓她得意,讓她以為天下的鏡子全不可靠,歪曲了她的模樣,她其實是可以令人傾倒的,至少讓一個本來就倒著的億萬富翁癱得更徹底。

  終於在樹林完全漫上紅色的一個早晨,馮煥求補玉幫他一個忙,按上次的公用電話號碼再打個電話,問問對方,彩彩是否又去那裡打過電話。補玉有什麼辦法?只好照辦。方便店的人說,那個大塊頭姑娘在他的方便店打過好幾次電話,來的時候都是穿著制服。什麼樣的制服?藍制服。開始還以為是個小夥子呢……哪種制服?這年頭看廁所都他奶奶的穿制服!好像是保安制服…..

  馮煥摜下電話。他讓補玉給他好好開一頓早餐。不久他吐了好幾份早餐出去,然後擦乾淨身上的污漬,梳理了稀疏的花發,噴足了高級香水,讓度假莊園工地上來的一個司機把他載進城去。搜索彩彩的範圍已縮小,就是隆福寺一帶,彩彩她還想往哪裡跑?馮煥白慘慘的瘦臉上那狠狠的微笑就是這意思。他一副勝券穩操的樣子,似乎此一去就會把彩彩和她的下半生以及她的一往深情、忠貞不渝一網打盡。

  補玉在周在鵬的目光催促下,小跑著跟在車窗邊。窗玻璃落下來,裡面是梳著溜光背頭、戴著淺茶色眼鏡的馮總。他說:「那塊宅基地我讓步;六十二萬,怎麼樣?」

  一場轟轟烈烈的失戀讓馮大款心軟了,願意多掏兩萬。

  補玉笑了笑,沒有接話,只遞給他幾片「暈海寧」。兩小時旅途,她只希望他別吐得狼籍滿身,怎麼也得有個模樣去見那彪形小情婦吧。

  馮煥不再有消息了。補玉想,他的旦旦信誓和億萬產業都被「笑納」了。至於彩彩今後怎樣制他,或者他反手怎樣報復彩彩,那對補玉不再新鮮;都市男女鬧來鬧去就那兒樁事。當她收撿馮煥落在屋裡的東西時,她突然想:這癱子這會在哪裡?在幹什麼?……

  他想幹的只有一件事,留住彩彩,帶她回兩小時車程之外的山村去。他的心願就在眼睛裡,茶色鏡片都擋不住。就象第一次見面,他對她的好奇、以及排斥、全都在眼睛裡集中火力,射穿淺茶色玻璃,把閱歷單調的彩彩穿透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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