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不好。」她歪著頭,眼神蕩漾。

  她的天真無辜和小方不一樣。完全不一樣。她的天真比較可疑。她可以在十個追求者面前做十個李欣。正如她一根頸子裡藏有十多種嗓音。

  她剛才起身時,溫強把她的體重大概估模了一下:她比過去瘦了一點。這回她不是展露她那兩條不太長的腿,而是在脖子那裡開了「天窗」,三角形「天窗」;白大褂的領子翻到胸口。她可真白。他在想怎樣把話題轉到那個「偷窺」的貓頭鷹上,怎樣開始這一場「清算」和「索賠」,而不使彼此敵對。他覺得話在嘴裡含熱了,含爛了,又給吞咽回去,幾番反復。他們談東談西,很快發現彼此是最無話可談的人。找不出任何一點共鳴。

  「你還是一個人?」他裝作脫口而出。

  「你也是一個人啊。」她說。

  「什麼時候打算不一個人啊?」他拿出一種基層軍官的粗糙笑臉。

  「一輩子一個人才好。」

  門被推開,一個母親領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進來。母親嗓門象個廣播喇叭:「大夫給看看!腰疼了一夜,睡不了覺!你說這才多大呀?哪就有腰了?……」

  她還沒「廣播」完,李欣已助了女孩一臂之力,把她放到診斷床上去了。李欣從吃零食的年輕女人到肅穆的大夫,切換得如同電影畫面。她在小姑娘胃部又敲又捺,又用聽診器聽。那個母親在一邊播送她得病經過、用藥情況……「早飯前給她吃了兩片止疼片,還管點用!……」

  小李大夫把女孩的衣服拉嚴實,回到辦公桌前,來不及坐下就撅著屁股開了兩張化驗單,一面讓那母親趕緊把孩子抱到化驗室驗血,她估計要做手術。母親一吃驚喇叭嗓音更大,溫強幾乎要堵耳朵。母親問小李大夫手術是往腰上做嗎?是往闌尾上做,闌尾的疼痛會放射到腰上,極個別的例子是這樣。等母親把女孩抱出去,她對溫強解釋道。

  溫強站起身:「我走了。」

  李欣幾乎是同時站起來的。溫強意識到他走晚了,該在那個母親帶孩子進來時就告辭。她眼睛充滿讓男人們誤會的意味。即便那個小董真做過「窺豔者」,也在某種程度上受了她這雙眼的誤導。這雙眼連貓頭鷹都勾。它們勾了你的魂接下去就什麼也不管你了。

  「今晚有空嗎?」她問他。

  他今晚跟小方有個約會,要一塊去西單買衣服。準確地說,是他要買一件衣服送她,好讓他自己的眼睛享享福。那件大紅風衣實在太侉了。他說有空。可憐的小方。既便這女人的情感殘剩,都能在他溫強這裡頂餓。

  他一步三階登樓,去文化科辦公室上班,腳步比歡慶鑼鼓還快樂。他原本去找李欣,清算她惹出了一場輕如鴻毛的死亡,葬送了一份呲著門牙彎背曲腿外表醜陋的青春。可他現在想要跟這漂亮女人幹什麼?他還恨她嗎?剛剛跨進辦公室,桌上的電話響了,是小方。小方說夜班睡了一會,現在補覺反而沒覺了。他問她,是不是昨夜總機房沒發生太多的「監聽三秒」?那能不發生?小方咯咯直樂。

  「我聽到小李大夫和她未婚夫吵起來了。她想過一陣再結婚,等她實習期結束。」

  溫強想,這個女人要在她被迫安分守己之前再抓住一切機會徹底不安份一下。他同時想,好,好極了!現在有了個空隙,容他插一腳。插一腳就能佔領陣地?他不知道。

  傍晚他在等李欣,卻又等來小方的電話。她說既然他取消了逛西單的計劃,她就答應替一個女伴兒頂晚班。這一班她會從傍晚一直上到第二天清早。整個大樓都空了,水磨石走廊上過往的腳步是勤務員的,他們在取各辦公室的空暖壺。他和李欣說好在他的辦公室見,然後一塊出門,去馬路對面新開的四川小館吃晚飯。他的辦公室正對大門,他一面和小方說話,一面急得要把話機砸回機座,雖然滿心在為小方鳴不平;小方真心喜歡他,小方和他將是天作之合的一對。這時他聽見小方問他,願不願意晚上到總機房陪他值班;和她一塊值班的兩個女孩跟她說好,今晚她們去朋友家跳迪斯科,要到半夜才回來,她一個頂三個人用。

  溫強等到七點半,等得天又黑又陰,李欣仍沒來。他的滿心渴望立刻變成滿心仇恨;一個惹起別人妄想和渴望又毫不負責的女人!五分鐘後,他已經來到小方的總機房門口。小方狂喜過望,眼淚都汪起來。她拿了一雙拖鞋讓他換,說機房裡都得穿拖鞋。她的臉和眼睛把自己工作的重要性、神聖性大大地誇大了,因為他而誇大的。他的一雙大腳四十四號,套著女孩們的拖鞋,前腳掌踩鞋底後腳跟踩地板,跟她走進去。

  小方十分麻利快捷地插線,頻頻扭頭對他伸舌頭,眨眼睛,或者燦然一笑。她幾乎要讓他快樂起來,忘掉自己捧出尊嚴讓那女人去踐踏這樁悲傷事。

  總機房象所有的女性重地一樣,掛著明星年曆,摞著「中國青年」、「大眾電影」,椅背上搭著彩色羊毛衫,為了抵禦夜間降溫。有的總機台前,還豎著彩色塑料框的小鏡子。溫強一個大男人坐在這集體閨房中,感到異樣的溫柔。小方漸漸空閒了——越是接近深夜,接電話的頻率越低。在越來越長的間隔中,他的斷續翻閱轉為斷續閒聊。過了十二點,幾乎沒什麼電話了,小方見他頻頻打哈欠,便拉他起來跳舞。溫強怎麼可能舞得起來?一個回合就回到椅子上,看小方認認真真地「一、二、一二三四,一、二、一二三四」。她不跳舞還算看得過去,一跳舞象一隻大笨鵝,上下身脫節,四肢不知在忙些什麼,忙得進退兩難。這些村姑的單純加上女兵的單純的姑娘們一旦要走出軍營,把社交擴展到社會上,都笨拙得令溫強疼愛。並且這些突然之間脫下軍裝的女孩似乎覺得自己虧了:軍營之外,世上已千年,所以就速成惡補,三教九流的打扮可以集於一身。華爾茲、探戈、迪斯科都跳得沒什麼大區別,全是「兵妹」風格。小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這樣伸頭縮頸,渾身拐彎地舞下去非常危險,馬上就要把溫強舞跑了。跑了可能就一跑了之了。

  一個電話救了小方,也救了溫強。她一接電話就朝溫強使了個眼色。「好的,外線來了。」然後小方指指插線板,狠狠地比劃口型:「小李大夫!」她很淘的樣子眨著眼,表示她進入了十分精彩的「監聽三秒」。

  她叫溫強過去,把話筒飛快套在他頭上:正好聽見李欣說:「……你怎麼誣陷好人啊!」那一嗓子音色很不怎麼樣,溫強馬上把耳機摘下來了。他突然感到一切都沒趣。董向前剛死時,溫強也得過這種「一切無趣」的病,好不容易康復。他快速地向小方告別。小方追到總機房門口,說:「唉!拖鞋拖鞋!」他兩隻腳還套著女式塑料拖鞋,已經走到門外。

  「你被他倆吵架給嚇著啦?」小方問道,小人兒為大人壓驚的樣子。

  在他佝身系皮鞋帶時,小方說:「我以為你特想知道李大夫的事啊。」

  他心裡一驚。難道小方知道自己對李欣心懷歹念?小方難道這麼可憐,以成全他對李欣的無望癡心(甚至就是那不太光明不太正當的好奇心)來取悅他?難道這個十九歲的小姑娘善良、自卑、傻呼呼至此?!

  「誰他媽想知道她的事?!」溫強猛獸似的狠起一張臉。小方身體往後一讓。難道她以為他會揍她?!「誰象你們這些人,整天無聊得發黴!」他從矮凳上站起。

  「對不起……」

  「你有什麼對不起的?!」

  「我以為……你不是總愛跟我打聽小李大夫的事嗎?每回跟你講小李大夫,你都特愛聽……」

  被人家如此揭了短,溫強簡直要瘋了。他看著小方莫名其妙的臉。他不知怎麼在這張十九歲的女性臉容上看到了那死去的董向前的神態,傻呼呼的、自帶三分尷尬的笑。他一伸臂,把一生一死兩份單純無辜抱在了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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