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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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方的本能是要掙脫。但馬上又是狂喜過望的沉默。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跟小方肌膚親密的衝動。溫強知道自己是個可怕的人,他的意志堅強到什麼程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意志比他認識的所有男人都堅強。他的意志會使他不可能輕佻地去享受女人。因此這一擁抱,事關重大。 「小方,我的傻丫頭!……」他對著她耳鬢悄悄說。 「你和小李大夫不是早就認識?」小方問道,看著他的眼睛。 「沒錯。」對著耳朵說話遠比對著眼睛說話容易。 「你不喜歡她?」她仍然要他對著她的眼睛說話。 他沒辦法,只好說:「人家能喜歡咱這樣的?」 小方看著看著,往他懷裡一鑽。他看見她後脖梗的髮際下一顆茸乎乎的痣。它茸乎到他心裡去了,舒適難耐,欲罷不能。 「剛才她哭了。哭得可痛了。」小方說道。她怎麼也象他連隊那一百五十個青年漢子一樣寵著李欣? 他不說話,也希望她閉嘴。她卻不閉嘴,說那個武官肯定打了小李大夫,肯定因為小李大夫腳踏兩隻船的事。 這一來溫強的心思從小方身上跑了。他竟然對小方說,那再去聽聽看,是不是打傷了。這個指使會讓他事後極其瞧不起自己,也會讓小方對他稍許失敬,但他此刻顧不上;他的鋼鐵意志也攔不住他做蠢蛋了。他讓小方再去「監聽三秒」,只是想確定李欣好好的,完好無恙。 小方果真受他指使,把耳朵插進那未來小兩口的打鬧中。可剛一戴上耳機,溫強聽小方對電話中的人說:「沒有偷聽啊!剛才有一個電話進來,我就想聽一下,看看線路是不是還忙……」她說話時不斷向溫強轉過臉,幾乎魂飛魄散向他求救。然後,她快速捂住話筒,對溫強說:「就是那個武官!」再趕緊轉向線路上的指控者,「我?……我姓方,……我們領導都睡覺了,……你一定要我去叫我就去唄!……」她已經帶著哭腔了。溫強兩步沖進門,什麼拖鞋不拖鞋的,全不顧了,他沖著小方的話筒就說:「我是領導,有什麼沖我來吧!」 電話裡一片寂靜。似乎剛落了一個炸彈,炸完了,現在就是一大團昏黃煙塵,正形成一個聽覺真空。然後硝煙散了,被炸暈的那個人清醒過來,問道:「你是哪位?!」 「領導。」溫強說。他妒嫉有十條不同嗓音的李欣。李欣一定聽出溫強的聲音了,掛斷她那端的電話。 「總機班怎麼會有男的?」武官質問。 溫強不吭氣。小方的細長眼睛瞪得溜圓。 「我早就發現這個總機班的人不地道!竊聽技術很高明,但瞞不住我!這不是頭一次了……」武官說。 溫強看出小方很想知道武官正說什麼。雖然她躺著不動,溫強能看出她坐立不安、滿心空空,只想著一個詞:「完了、完了、完了……」他也「完了」,和李欣還沒開始,就已經「完了」。見了李欣,一百條舌頭也狡辨不了——他半夜三更跑到「女兒國」的總機班幹什麼。 直到什麼都甭廢話的時候,小方才告訴溫強實情:她在一次「監聽三秒」裡,竊取到李欣的一點兒真實告白。那還是夏天最後一場大雨之前。也是一次夜班,也是其他總機姑娘利用小方的好講話讓她掩護她們小憩。小方接到武官從國外要進來的長途。李欣宿舍裡的電話空響了一分鐘,小方只好轉過來對武官抱歉,電話沒人接。一小時之後,越洋長途又來了。李欣對未婚夫說她和兩個女朋友看電影去了。武官說不對吧,是和一個姓霍的記者去北海了吧,姓霍的好象不是女朋友。李欣開始還嬌嗔辨解,後來也來了脾氣,說要是她「腳踩兩隻船」,也不會踩到姓霍的船上去;追她的人多的是,姓趙錢孫李的都有,最近還添了一個姓溫的!說完她就把電話掛了。三分鐘不到,她要總機給她接外線。小方聽見霍記者煙薰火燎的嗓音。李欣請霍記者以後別再來找她,這個大院有眼線。再說她和他霍記者只是好朋友;真正讓她有了一點浪漫想法的一個男人出現了。是誰?誰也不是,普通極了的一個人,一個過去的連長,去年下連隊認識的,最近又見到了他。她知道自己可以把他變成自己的追求者。 小方在是在北京的第一場雪中告訴他。初雪把溫強剛剛熟識的北京的輪廓模糊了。溫強一刹那間想到:沒了什麼都可以;原來他是一個缺失了什麼都可以活的人。過去他以為沒了志向是不可以的,現在想想很扯淡。過去他還以為沒了對愛情的夢想不成呢。一個男人,志向都可以缺失,何況愛情夢想。他和小方一早相約,到紫竹院踏雪。她和他是頭一對踏雪的人。雪是好東西,造成空白的假像,一切都能重寫重畫似的。 那次他在總機房裡充好漢,充小方的領導,跟武官叫陣,後果第二天就出來了。小方的班長把小方叫到辦公室,告訴她總機班從來沒有發生過如此嚴懲的贖職現象,還居然帶了個男人到機房。女班長這場談話後,小方就等著更可怕的事發生。第三天,她等來了。通訊中隊給了她一張解聘信。軍轉民之後,盈利成了一樁大事,機關吃飯的人多,做事的人少,各科室已經盯上了那些閑得白白胖胖的幹事參謀們。所以裁掉小方這樣糟踐現有飯碗的人是天經地義的事。小方的出路是「自謀出路」。小方的出路也是溫強的一句話:「我養你!」 準確的說是:「什麼了不起的?蛋!老子養不起你?」溫強當天就打報告結婚。 而他心裡說的是:「我誰都養得了,養不起自己一個小女子?!」 他養的人都好養:自己的父母、祖母,一個月寄二十元就夠他們吃饃喝麵湯。他還養董向前的父母,一個月十元錢就喂個大半飽。小董走了,小董每月往家寄的二十元也走了,溫強給老倆口寄十元錢,從一定程度上說,算是半個小董。每回聽小方嘟噥北京的東西越來越貴,他就會想,他寄給小董父母的錢,漸漸變成了小半個小董,一小部分小董,最後只剩了個象徵的小董。 小方在出門前跟宣傳科的劉幹事借了相機。要溫強給她照雪景相。此刻她千姿百態地出現在取景框裡,頭上紅黑白三色圍巾又做服裝又做道具,一會把雪地就玩翻了。小方是溫強的玩伴;在和她認識前,溫強就是想玩也不知道怎樣玩。小方讓他明白,玩玩是可以年輕的,玩玩也是可以忘卻的。現在小方側臥在雪地上,含情脈脈地看著鏡頭。那鏡頭似乎是一條微形走廊,從她的眼睛直接通往他的眼睛。他溫強福份可不淺,有小方的青春作伴。李欣的心豪華闊大,各個男人在那裡各居一室;小方不豐滿的胸脯後面,那顆心是座獨宅,只住他溫強一個人。他溫強將一輩子獨霸那裡,這一點他很清楚。 然而連李欣自己都不清楚,她的心有多大多闊,能容多少男人。或者反過來,有多少男人要去叩門,要硬擠進去。男人們見了李欣這樣的女人,想擠進她心裡去佔據一隅,這由不得她。公道地說,這世由不得他們。 在他打了結婚報告之後的一天,他吻了李欣。是她送上門來的。那個下午他有幾十個工作電話要打,因為各位首長家訂了足球票,他得通知他們的勤務來取。李欣就那樣,氣喘噓噓,面頰潮紅地站在推開的門縫裡,她讓他的黃白臉也紅潮陡漲。她說她打不通他的電話,只好跑一趟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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