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從小方嘴裡聽到的李欣幾乎是個外國人,接電話的時候,「喂」完了就說「你好!」不管對方是誰。熟人生人她都先「你好!」有一個跟李欣熟得起膩的男人,一天她至少接他三次電話,每次還是「你好!」那個男人是個記者,要不就是報紙的編輯,姓霍,就是這位霍記者早晨用電話把小李大夫叫起床,說:「小兔子,大灰狼走了,該起床了。」把很長很長的三秒鐘連接起來,小方她們拼湊出小李大夫的生活圖景,她有個在國外當武官的未婚夫,時不時也會從國外打電話回來。未婚夫的任期一滿,就回來和李欣結婚,然後就把她作為中國的國色天香帶出國去。在小李大夫變成武官夫人之前,李欣不願意住到某總長的城堡裡去,就在門診所宿舍占了一間房,裝了一台電話。給李欣接電話的女孩們都常常為李欣陪不是,說:「她還在線路上,真對不起,您等一會再打吧。」小李大夫的電話線路常常讓武官和記者窄路相逢,一個總是把另一個堵在外面,堵得另一個心焦上火。記者先生人短話長,總機姑娘們見到過李欣和一個矮個男人並肩出門。但他一個人能把一群人堵在線路外面,常常把武官的母親都堵急了。副總長夫人打電話總是那一件事,就是問未來兒媳週末「回不回家」,回的話就讓小車繞一繞,接大孫子、二孫子的路上捎上李欣。李欣總是「謝謝阿姨」,告訴未來婆婆她乘地鐵非常方便,用不著車子來捎她。編輯先生的話可真長,好象聽不出李欣一邊接他電話一邊在織毛線、看電視、燙腳,或者吃飯、記筆記,給未婚夫寫情書。記者先生在早晨總是先問:「吃早飯了嗎?」李欣「嗯」一聲,懶洋洋,嬌滴滴,都在那聲「嗯」裡面了。「吃的什麼呀?」李欣懶得回答,又「嗯?」一聲。霍先生便問:「又是土司抹黃油?……我給你買的老莫的水果蛋糕愛吃嗎?」「愛吃啊。」「那我一會再去給你買。」「不用了,太多奶油,該胖了。」「把土司烤一烤,夾一片起司、一片漢姆,可以當三明治吃啊,不然抹點沙拉醬,代替起司……這樣又營養又好吃,又頂餓。」「就是在吃三明治啊。」於是總機姑娘們得知,小李大夫天天拿西餐當早餐。霍先生三十來歲,團頭圓臉,鼻樑象個木偶,眼睛又圓又亮,一天到晚臉蛋赤紅,心裡總揣著高興事似的。對於霍先生的存在,武官是不知情的,而霍記者卻清清楚楚知道他正與之「慢性決鬥」的是誰。所以他會替李欣掩護,比如提醒她,在去未來公婆家之前,千萬別忘了把手錶調換過來。電話小姐們猜測出來的局勢是這樣:霍先生送了李欣一塊「浪琴」坤錶,18K黃金表面,武官先生從國外帶回一支女式「歐米嘎」,所以李欣一定不能錯戴了手錶去探訪未來的公公婆婆。小李大夫有一次露出壞脾氣來:霍先生堵著線路,連一個求她治病的電話都被堵在了外面。那個病人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從四川鄉下到北京西郊一個沙發工廠做工,懷了身孕。小李大夫是在地鐵上碰到她的,當時她用了土藥墜胎,在地鐵上突然出血,李欣讓一個男人用自行車把她馱到門診所婦產科。後來的三天,李欣讓那個小同鄉和她住在一起,脫離了危險才讓她走的。十七歲的小同鄉打電話找李欣,正碰上霍記者噓寒問暖,一直擠不進線路,等了半小時,在高燒中站在酷熱的公用電話亭裡等了半小時。為了十七歲的小老鄉在高燒酷暑裡等待的半小時,李欣跟霍記者提高了嗓門:「什麼都不想吃!天熱得煩死人了!」監聽的總機姑娘對同伴們說,小李大夫特別會借題發揮,罵天煩死人,其實罵的是人。罵的是人短話長的霍記者。

  也是從那些被延長的「三秒鐘」裡,總機姑娘們得到一個隱隱約約的「李欣小傳」。她父親是個工廠的廠長,在重慶江北,母親生了六個孩子,李欣是老四。

  在小方對李欣流長飛短時,溫強漫無邊際地想著,他和這個漂亮女人命裡註定是怎樣一種遭遇。

  從那之後,溫強對傍晚的蹓馬路無比期待。他帶著小方往西走,西邊的天顏色好看,馬路也都是情人的馬路,寧靜私密。他的話講講、講講便講到李欣身上。他總是裝作漫不經意地問小方,是不是又利用合法的漫長三秒鐘,聽到了什麼給自己解悶的事。小方也總是李欣長李欣短。這天武官先生打電話到李欣宿舍,驚險地跟記者(或編輯)先生失之交臂。他們談了幾句,武官先生說他好久沒聽李欣唱歌了,李欣說那她就唱一支給他。她唱的是一支「阿哥走我也走」,武官在歐洲(或非洲或美洲)輕聲跟著哼。李欣問他難道在國外也能聽到這麼新的歌?武官說比這更新的他們都聽過呢。然後武官對李欣說,唉對了,你到我家的時候,少吃點零食。李欣問這是誰告的狀。武官說甭管誰告的狀,吃零食總是壞毛病。李欣說她一共就想保留兩個壞毛病,一是吃零食,一是睡懶覺,還讓大嫂那麼挑眼。武官說不是大嫂不是大嫂!……李欣說只因為大嫂二嫂是門當戶對的將門之後,她李欣就怎麼看怎麼有壞毛病。武官說等李欣做了武官夫人,想保留多少壞毛病就保留多少壞毛病。李欣說那她有那麼多好毛病他怎麼不提?比如她愛讀書,講衛生,跟人打招呼不說「吃了沒有?」或者「出去呀?」而說:「你好!」武官先生說好毛病在婚後必須痛改,因為見了中國人你打招呼說「你好!」把人家嚇一跳。聽上去武官那個三十分鐘的越洋長途把李欣從記者先生那里拉回來一點。

  聽完小方這類學舌,溫強總是在她肋骨上或肩夾上杵一記,說她們這些電話小姐太沒有職業道德,偷聽人家電話象聽書似的。

  有一次蹓馬路,小方問溫強什麼叫「便士」。溫強想了想,說大概是英磅的單位。小方說霍記者電話裡問李欣,喜歡不喜歡「月亮與六便士」,李欣說喜歡極了,三晚上就讀完了。他又問是否比《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更好看。李欣說那倒不是,各是各的好看。霍記者這一次在線路上一堵堵了一小時,接線的女孩聽他堵在那兒講這個作家那個作家,都是死了的外國人,沒興趣了,所以那回的監聽比較短。後來有電話找李欣,她幾次插撥,又是幾個「三秒鐘」,發現那位霍先生還堵在線路上,一定是口水四濺,臉蛋赤紅地講著《月亮與六便士》和《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的妙處,不同處、深刻處……女孩不斷向要求她接電話的人陪理道歉:「對不起,還在講話,能告訴我您是誰嗎?我可以問問她要不要先接您的電話」,對方總說沒關係,他們一會再打。那個女孩到後來實在為那些人抱屈,插撥進去問小李大夫:「有一個緊急電話,給您接進來嗎?」這才讓霍先生歇下來。

  星期天溫強到書店問了問,是否有賣《月亮與六便士》。得到的是售貨員一連兩個炸耳的「什麼?!什麼便士?!」第二個星期日,他在王府井終於買到了這本由一個死了的外國人寫的書。故事和人物非常遙遠,怎麼也跟他的一切搭不上邊界,因此他上百次打開書,上百次地放下。李欣特別喜愛的東西對於他怎麼這樣陌生?她愛吃的什麼起司,對於他也象毒藥。那次他請小方一塊去開洋葷,在新僑飯店點了一個菜叫「起司餡餅」,那味道毒殺了他一頓飯的胃口。

  夏天被一場大雨收了尾。再出去蹓馬路小方又把自己變成一柄火炬,大紅風衣在寂靜的馬路上鼓滿秋風。小方說那位武官從國外回來了,已經定了跟李欣的婚期。小方的這次監三秒鐘比真實的三秒長不了多少,因為她只聽到武官說:「咱們下星期一去登記拿證吧!」就結束了監聽,忙著把「號外」告訴同伴們。

  溫強第二天上午到了門診部。李欣一見他就從辦公桌後面站起來了,偏寬的臉一喜,又一悲。然後說:「病了才來找我?」

  溫強和她之間隔著一個真正的病號,懷裡停著小李大夫的聽診器。

  溫強楞了一會說:「我沒病。」

  李欣臉上的興奮可瞞不住他。他掩上門,等那病號出來,才又走進去。

  「調到機關一年了,都不打個電話?」李欣說。

  「調來剛九個月。」

  「剛九個月?!」她背著身洗手,從水池上方的鏡子看他。

  溫強接過她為他倒的一杯水。她又轉過身,從身後小櫃裡拿出自己的小皮包,從皮包裡拿出兩塊蜜餞,先是自己含了一塊在嘴裡,把剩下的一塊給溫強。怎麼得了?快要做武官夫人的她很大一部分幸福還在吃零食上。他在進門的頭一瞥中,已看見她身後小櫃裡全是書。這時他走過去,看見那書有一半和她的行當無關。《月亮與六便士》也在其中。

  「你過得不錯嘛。」溫強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