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董向前倒在紅色地面上,給了帳篷口一個背影。現場是一把倒了的折疊椅,幾乎跟那上面剛才坐著的人倒的姿態一模一樣:側身曲背,一灘血在倒下的人和倒下的椅子周圍艱澀漫延:紅泥土夯得夠緊實,居然一時沒有完全吮吸那年輕粘稠的血。

  帳篷外響著「踏踏踏」的腳步聲,像是一個軍團的人都來了。溫強叫指導員馬上攔住人們。指導員很聽話地就去照辦了。溫強感到肩被撞了一下,然後一個身影已超過他走到離倒臥的人體很近的地方。保衛幹事剛要向人體佝下身,溫強說還看他媽什麼呀?那還能有氣兒?!

  保衛幹事回頭白了他一眼。保衛幹事已經發現董向前從哪裡得到的槍。他從司務長辦公室的一箱備用武器中偷到了那支「五四」手槍和子彈。保衛幹事向溫強白眼是有資格的;你一個連長,既看不住人也看不住槍。

  溫強這才想起來:董向前一直是在裝睡覺,他被審問得膩煩了,或是想躲在佯睡裡避開回答問題,因為他從頭到尾就只有三個字的回答,「不是我。」他還躲在佯睡裡偷聽溫連長和司務長的談話,談有關他的醜陋,還談了有關他名譽掃地的下半生:連穿軍裝的民夫都沒得幹了,即將作為不名譽復員軍人回村,背著鋪蓋卷和攢下的幾套新軍裝、五號軍用鞋和一個大黑鍋回到山窩裡的茅屋前。母親看到兒子除了相貌醜陋又添了相貌之外的醜陋;這兒子會把光棍耍到老、耍到死。

  溫強後悔,他從來沒有問過董向前,他的父母怎樣怎樣,是否有兄弟姐妹。後來司務長告訴他,小董沒有親父親,作為拖油瓶隨母親從雲南改嫁到四川。後來四川兵們還告訴他,小董聽說了鐵道兵整個兵種集體轉業的傳言,高興地呲著大牙直樂,因為他再也不用擔心復員回原籍,復原成一個成年拖油瓶了。他的拖油瓶心理使他特別能忍受欺侮、冤屈,可誰都沒想到這一回他不忍了。誰都沒想到他那麼有種。溫強在多日後一直想著小董自殺的現場。溫強從當兵到當官,親自送走的犧牲者不下十個,鐵道兵死人不新鮮,但董向前的死是不同的。他自己撒出自己的血給你們看。有沒有幹醜事,那都是有血性的血。

  許多年之後,溫強在補玉山居小住,老闆娘小曾問他怎樣和李欣認識的,他差一點就把實話告訴她了。

  機房的女孩們一打聽,知道他是管俱樂部的,玩和上班區別不大。

  他叫起來:「你個小丫頭,拐著彎罵我!」

  小丫頭咯咯地笑了。不知為什麼,她的嗓音笑聲都討他喜歡。所以下午四點,他提前讓自己下了班,到總機房外面的球場上又是投球,又是阻截,風沙都擋不住他的威猛。

  五點左右,幾個複了員的女孩子出現在門口。她們大多數穿著暗淡的舊軍裝,不軍不民,看起來一般齊的沒有曲線沒有魅力。只有兩個穿便裝的。一個穿紅黑格子呢外套,另一個穿白色厚毛衣。他向她們叫道:「來玩呀!我當免費教練!」

  他希望穿白色厚毛衣的就是在電話上討了他歡心的女孩。這女孩是她的群體裡最打眼的一個。那個站在最前面的高個子女孩開口了。她一開口他就認出了她。這是個北方農村女孩,當兵三四年,村姑的單純加上女兵的單純,細看確實討人喜歡。她剪了齊頸短髮,眉毛上漆黑的劉海,舊軍裝乾乾淨淨,談不上漂亮,但那個歲數的女孩沒有不美的。

  「你個兒高,不打球是浪費!」他拍著球說。

  「你個兒高,快上去吧!」其他女孩起哄,把那女孩往門廊外面推。

  「討厭!」高個兒女孩真的又怕又急,而不是扭妮作態。

  「小方說『討厭』!溫幹事聽到沒有?」一個河北口音濃厚的女孩叫道。

  溫強想,她到底是「小方」還是「小芳」?不久他知道她叫方小芳,玩字眼遊戲似的。小方和他正式交談,是在電話上;他心血來潮地給小方打了個電話。她當了夜班,白天在宿舍睡覺,被他的電話叫起來,跑到走廊上接的電話。溫強問她是河北哪裡的人。唐山附近。喲,沒有口音嘛。當兵那陣兒就改了,唐山口音招人樂,再說,電話兵得練普通話呀。

  小方反過來問溫強,為什麼不留在下面基層,其實機關挺沒意思的,難道他不覺得?那基層又有什麼意思?大家處得近唄,和首長都能天天見面,吃得也比機關好——基層都自己生產。溫強覺得她真的單純極了,單純卻還裝得挺老道,挺有見解。第二次電話,小方就問他難道還沒成家,都多大了。他說基層千好萬好,就是沒女兵,沒有象她小方這樣的女兵。第三次電話,他說他要送她兩張電影票,她可以請她最好的朋友一塊看。第四次電話是小方主動給他打的,說她買了兩張話劇票,文工團演的話劇,問他有沒有空。到了晚上,他老遠就看見小方站在俱樂部禮堂門口,穿了一件長風衣,大紅色,侉氣十足。他差點想轉身逃掉,但小方從臺階上跑下來,火炬似的一身紅。從她臉上都能看出她飛快的心跳。

  「俺倆坐一塊兒!」小方心跳得喘氣都淺了。

  她的快樂讓他心裡憐愛。他接過她給他的戲票,跟在她後面入場。她的大紅風衣新嶄嶄,布料被折疊壓擠出道道硬傷,還浮著一層臘光。她似乎給自己剛上了一層紅漆。

  進到場內,小方往左走,他看看自己的座位號,是雙號,便叫住她:說他倆的座位該在右邊。小方說不對吧,該在左邊呀。他把她的票根拿過來,一看,兩個號碼是緊挨的「47號」、「48號」,但兩個座位一個在禮堂最左邊,一個在最右邊。小方楞住了。他說售票員捉弄了她。小方快要哭出來,說是她自己要求買47號和48號的,她捉弄了自己。

  到了溫強和小方的關係密切起來,小方一提這件事就要笑死。他們用了三個月才開始蹓馬路。七月的一個傍晚,小方和溫強在蹓馬路時閒扯,扯到了李欣身上。小方說門診所的小李大夫早晨吃西餐呢。溫強裝腔作勢問是哪個小李大夫。就是某副總長沒過門的兒媳婦李欣啊。溫強又問小方是怎麼知道人家早飯吃西餐的。她們全體電話小姐都知道!因為小李大夫太漂亮了,太奇怪了,大家就樂意知道她的事。總機合法監聽只有三秒鐘,三秒鐘聽一個句子都聽不完整。小方笑起來,說她們監聽小李大夫電話,那「三秒鐘」可以很長很長。還聽到什麼了?多了!說來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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