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十八


  當天晚上,已經快到熄燈時間了,女軍醫似乎要證實她告訴戰士們的話是真的:她在澡堂裡唱歌才會動聽,亦似乎要把斷在臺上那首歌完成,她在浴室裡唱起來。唱得好親啊,唱給她心目中一個寶貝兒似的。那是她在三連的最後一晚,一百五十條漢子要在連長帶動下進入抵抗乾渴的惡戰之前,最後再寵著她揮霍一大桶洗澡水。聯歡會一結束,溫強就看見她跟接待組的一個戰士說,她剛才唱得一身汗,要一桶水沖澡。

  那個戰士姓董,叫董向前。如果誰不懂得「丙種兵」是怎麼回事,看看他就明白了。甲種兵儀錶堂堂,個頭高大,拉出去就能在天安門前升國旗,接受外國首腦檢閱,幾十個人跟一個人似的,英俊挺拔到了失真的地步。乙種兵是作戰部隊和軍隊機關的警衛部隊,臉不能麻背不能彎,出現在城市鄉村,形象體魄不能讓老百姓太失望。丙種兵的標準非常寬容:六腑五臟齊全,五官四肢腳夠數,就行。象董向前這樣的彎腿塌胸,又矮又黑,全不礙事,點炮眼,推石頭遠比儀仗隊的甲種兵方便。

  溫強後來知道,小董本來輪不上進接待組的。那天正當班的一個接待組組員要代表戰士們在聯歡會上演節目,便臨時抓了小董的差。全體戰士在連部門口的空地上看演出,小董一個人在連部(暫時當後臺)倒茶添水。倒的幾杯茶全漫出杯沿,在乒乓球桌上氾濫得一灘灘茶漬。這是個有人派活他就往死裡幹,沒人派活他每一分鐘都閑得受罪的人。所以李欣派給他打水的話他立刻精神了,從自己的一小團黑影裡站出來,拎著桶向炊事班的鍋爐跑去。

  出事後溫強聽炊事班說,小董是在九點四十分拎著熱水離開炊事班的。在此之前,他把飲水的保溫桶裡剩餘的開水全倒進塑料桶,又把大鍋裡給夜班戰士下麵條的水舀了幾瓢。炊事班長上去攔他,他理都不理,把塑料桶舀到十成滿,走一步潑一灘,潑一灘就被炊事班長追在背後罵一句。

  後來據一些戰士說,他們在熄燈號吹響之前確實聽到李軍醫在唱歌,唱得確實比她在臺上好,儘管聲音不太大,遠沒有她那一聲慘叫嘹亮。李軍醫的慘叫又是一副全新的嗓音,跟「遠波」「鄭緒嵐」「李穀一」都不一樣,跟她自己平時的嗓音更不一樣,是個陌生音色,毛乍乍的,芒刺叢生,像是一支老了的仙人掌。老仙人掌一樣紮人的嗓音伸進戰士們的耳朵:「一張大臉!……狗日的流氓!……」正在宿舍門口刷牙的溫強掛著滿下巴白牙膏沫向喊聲跑去。他已意預感到出了什麼樣的事。

  連幹部的帳篷離連部相隔一條五米多寬的巷子,連部再過去,又是一條五米多寬的巷子,然後便是所謂「招待所」的帳篷,(連幹部或排幹部萬一來了家屬,就住在那裡)招待所對面,那座叫做「浴室」的活動板房一分為二,一小一大,小的歸幹部用,大的是戰士澡堂。(所謂「澡堂」現在僅供人們擦身或晾衣服,因為衣服晾在外面到晚上就成紅的了)。澡堂頂上裝著太陽能儀器,要是有水它可以是個挺現代化的浴室。浴室後面,一塊不大的空地上搭著一個棚子,用來堆放機械班修不過來的機器設備,還有幾十包沒拆封的水泥。假如站在那些水泥上,澡堂上方小小的窗子所提供的畫面就足夠了。

  溫強不知道那是誰在呼救,因為這呼救的嗓音他從來沒聽過。但他下巴上的牙膏沫還沒甩掉他已經跑完了一、兩百米。在跑的過程中,那喊聲繼續著,字眼都模糊了,只有刺拉拉的嗓音還在攀爬音階。他一面跑一面對各班帳篷裡沖出來的戰士喊叫:「都回去!沒你們的事!」

  事後他想,當時他的反應很奇怪,不太合常理;他難道不應該喊:「兩排長、三排長,帶上人,看看出了什麼毬事?」

  在事情出來之後,溫強還想,自己在事先就一直是不安的。那個美麗年輕百靈鳥似的女軍醫讓他極度緊張。似乎一顆定時炸彈埋在某處,他找不著它,卻只聽它「嘀嘀嗒嗒」地逼近引爆點,其實那每一「嘀嗒」已經在索人的命,只不過沒法知道誰的命正被它一秒一秒地索走。

  就在他呼吸著自己留蘭香牙膏的氣息向浴室跑去時,他心裡反而鬆弛了:反正它爆炸了,局面不會再壞了。但他在跑的那一刻絕沒有想到局面還會由壞而更壞。

  溫強跑到浴室附近,醫療組的蔣醫生穿著白汗衫,趿著鞋正從招待所的帳篷出來,那個年長的女護士已經到了浴室門口,正在企圖和門內取得聯繫。她一邊敲門一邊問:「咋個了?小李?開開門啦!」

  溫強直接往浴室後面跑,他要去那裡堵截那個「狗日流氓」。他撲了個空,棚子裡站著坐著躺著臥著的就是半報廢或待修的機器。還有就是一摞沒拆封的水泥。一袋水泥的包裝紙袋裂了,周圍撒著灰白的水泥粉。浴室上方那一孔小窗把一百瓦的燈光漏了出來。因為電力不足,所以燈光最多只有六十度,但也足夠他看清水泥粉上的腳印。一雙穿軍用膠鞋的腳大概是五號尺碼。腳印夠亂的;朝前,朝後,朝兩邊,似乎腳的主人從小窗享受了二尺見方的美妙景觀,樂得原地舞蹈、團團打轉。不知為什麼,溫強不是特別惱火,倒是有點想笑。他反而為自己想笑的衝動惱火起來。

  「二排長!」溫強聽見自己火極了的聲音。

  二排長遠遠地大吼一聲「到!」

  「通知各排排長,清點人數!」溫強認為自己的聲音載足了怒氣,李欣一定聽得見。其他幾個醫療組成員也一定聽得見。現在他溫連長就是一家之長,孩子惹了禍事,打罵首先是給告狀的外人看的。「給我把各個帳篷門都堵上,不讓狗日流氓鑽回營房去!……」

  各排先後吹起哨子。遠遠近近,哨音往黑夜中連續掃射,指揮員們以一模一樣的破鑼嗓叫喊:「在鋪位上各就各位,各班長把住門口,不准任何人進出!……哪個亂鑽亂跑,就當狗日流氓綁起來!……」

  住得遠一些的五排、四排開始聽不清喊話,只聽見緊急的哨音,全都套上軍裝往帳篷外面沖。他們的帳篷紮在坡上,仙人掌沒砍光,一面坡上人類植類全都是黑黝黝的影子,看上去大軍壓境。

  「咋回事兒!……咋了……」

  黑影子們問著,似乎並不求回答。

  他們的排首長,班首長已經聽到遠遠傳來的命令,繼續以哨子連發掃射,一面喊道:「回鋪位上!……噓噓噓噓……各班長清點鋪位上的人員!……噓噓噓……」

  半小時後,清點人數的結果才報到溫強那裡。溫連長現在不是一個人了,身邊一條陰沉沉的黑影是指導員。那是一條正在蓄集怒火和訓導詞的黑影,對半小時才完成的人數清查忍無可盡。這哪裡還是軍人?簡直就是一幫穿軍裝拿軍晌的民夫,虧他們吃飯集合還口口聲聲唱:「鐵道兵戰士志在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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