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 |
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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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強讓她沉默得渾身難受。他懷疑她看清了他和指導員的意圖:對水質問題保密,全連抗渴,湊合飲用從營部拉來的一車水,這樣就不會被迫搬遷,拖慢進度。 李欣從乒乓球桌上跳下來,一隻腳軟了一下,人一歪,自己咯咯地笑起來,說腿都坐麻了。溫強看她抬起一條腿,一手扶桌沿,另一隻手去給麻了的腿舒筋活血。他問她是哪裡人。重慶人。溫連長呢?猜猜看。綏德人吧?能聽出綏德口音?聽不出,不過知道一句話——「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錯啦,「是米脂的婆姨關中的漢」! 溫強心裡想,別看這個女軍醫唱唱哼哼,傻呼呼得可愛,她挺有心眼,似乎並不是她自己在誇他,而是自古的俗語在誇他。 然後她站直了。好象剛剛看見牆報,快步走過去。一面看一面說:「什麼年代了,還批判穿花尼龍襪子呐?」 溫強笑笑說:「總得批評點什麼吧?」 「這一篇,是諷刺小品,諷刺打牌贏香煙!這也算大事?」 溫強在旁邊陪著她看牆報。然後她長歎一口氣,小孩裝出大人的惆悵似的。「這地方呆一個月我就瘋了。」 「我們老鐵呆的都是這種地方。鬼都不下蛋!」 「鬼能下蛋嗎?」她側過臉,看溫強一眼,笑話他語言貧乏。「用不了一個月,一個星期就會瘋!象我這種夜貓子,晚上早睡睡不著,在這兒完了——不睡覺玩什麼呀?」 溫強問她在省城玩什麼。 「嗯,……」她兩個眼珠動起來,似乎在一大堆好玩的事物裡迷亂了,一下子莫表一是:「看電影,看錄相,看足球賽……還有歌會、舞會,多了!」 溫強突然明白了。假如不讓她去省城送水樣、土樣,她就不能從這裡脫身,她跟醫療組下來是圖新鮮,而這個地方一天就能把人的新鮮感消磨盡。對於這樣一個貪玩貪睡的年輕女子,一小時就能耗盡她的新鮮感。剩下的時間,就是度日如年,數著分秒地熬。終於她給自己找了個好藉口;為此地戰士的健康當一趟苦差,去省城送水樣、土樣。 原來他和她都有不可告人的動機。 也許「水質含稀有礦物」是她的異想天開。也許她的突發奇想有幾分道理,但檢驗結果什麼問題也不能說明。溫強笑了,對她說:「你別擔心,我保證會告訴醫療組,你去省城就是為了送水樣去化驗。」 她楞了一下,也笑了,說:「化驗的結果我也保證不告訴別人。只告訴你一個人。」 他想,她果然看破了他的陰謀。她果然面傻心不傻。 「你那些大兵還要帶病保持進度?」她還在繼續揭露。 「都少喝一口,營部運來的水夠了。再說,也不一定就是水質問題。」 「少喝一口?現在一人一天才一水壺水!幹活出那麼多汗!瀉肚瀉出去那麼多水!……」 「我一天只喝半水壺水。」溫強說:「我也一天干八小時活。」 「不能因為你喝半壺,別人只准喝半壺水呀。」她皺眉笑道。 「您就別操他們的心了。我這些戰士都苦慣了。」他的意思是說,我也是苦過來的,生下來就吃苦,哪能有你這樣的福份?一天三頓首長伙食都留不住你,五個排戰士輪流給你打洗澡水洗臉水都討不著你的好,還是要「瘋了」。 這次是真要分手了,能聊的都聊完了。再說溫強這樣的人和李欣能有什麼話可聊?李欣走到連部帳篷外,溫強說:「他們說你唱歌唱得不錯啊。」 他馬上在心裡罵自己不是個東西;這不更讓她美滋滋了? 「他們說不錯?你沒聽見啊?」她問道。一副撩起人心火不負責的樣子。 溫強說他沒聽見她唱歌。他笑眯眯的,眼睛告訴她,千萬別把他這個基層軍官當好東西。 「真的?」她看著他,好象她沒看出這個基層軍官腦子裡走著什麼花念頭。好象她真不知道男人們因為她會在腦子裡過花念頭,而她該為此負責。 「那在你走前給我唱一個好不好?」 「不好。」她說。 「明天晚上是週六,開個聯歡會。我叫文書去佈置場地。就算我們歡送你。」溫強毫無商量地說。 「哎喲你饒了我吧!我這嗓子只敢在洗澡堂,洗衣房之類的地方唱唱!不信你試試,嗓子一沾水就比平常好聽!軍醫學院裡很多人一進廁所就唱,一進水房也唱!我就是這麼練出來的!」 她這傻呼呼太逼真了。連裡一百五十條漢子有一百五十顆心是相信她的傻呼呼的。大概有疑問的只有溫強一個人。星期六晚上的聯歡晚會上,李欣穿一條米色便裝褲,一件白底小碎花襯衫,腰身緊緊的,領口系個蝴蝶結,跟另外三個女兵一塊唱女聲小合唱,又獨唱了一支「李穀一」、一支「遠波」、一支「鄭緒嵐」,唱得嗓子也破了,站在臺上就說:「不行不行,我跟你說過吧溫連長?我這嗓子只配在澡堂裡唱!……」下面的大兵們一片笑聲。她又說:「行行好溫連長,給口水吧!你一天半壺水的榜樣太感人了,可我學不了你……」她接過戰士們遞給她的水,一邊喝一邊敬了個軍禮,就下臺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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