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十九


  各排都有鋪位空缺。就是說,那些鋪位上缺席的人員之一不是那個在水泥灰上留了不亦樂乎的腳印的人。再說從李欣的頭一嗓子呼叫到各帳篷戒嚴,中間有七、八分鐘時間,短跑成績好的話,那個「狗日流氓」能夠在戒嚴前混進無辜的人群。

  溫強拿出跟排長們一模一樣的兇惡破鑼嗓,叫各排長把所有缺席的人報到連部,他要連夜審訓。又是二十來分鐘,排長們把名單交上來了。缺席的人現在陸續冒了出來;有幾個戰士躲在司務長辦公室打牌,他們和司務長是老鄉,所以司務長辦公室就是他們的同鄉夜總會。還有十多個戰士開完聯歡會偷偷留在連部帳篷附近,等溫強一回宿舍他們就進去,摸黑喝酒。溫強知道幾乎每天晚上,各排都有摸黑的同鄉串門,摸黑的老鄉俱樂部。這個悶死人苦死人的地方,溫強由著他們把家鄉村鄰延伸到連裡,由著他們的「同鄉夜話」盡興談論女人。他一面用破鑼嗓子叫喊:「都得給我找證人,證明九點半到十點鐘,你在哪裡!聽見沒有?!」他好不容易才培養出這條破鑼嗓。基層軍官一張口出來一條唱歌似的渾厚光潤嗓音是要讓人大大意外的,也會缺乏鎮壓力。他的嗓子在這個時分讓李欣遠遠一聽,一定是不護短的,是替天行道,替她作主的。她不會聽出他的裝腔作勢。

  但李欣的眼睛告訴他,她聽出了他的裝腔作勢。她的眼睛也能美得六親不認。他問她什麼時候發現那「狗日流氓」把「一張大臉」貼在窗子上的,她冷冷地看著他肩頭後面——她寧肯看十一點左右的黑夜。她連勞駕自己說普通話的力氣都不想費,用很適合吵嘴的重慶話說她怎麼會知道「什麼時候」?溫連長這樣問她是想難住她嗎?僅僅幾十分鐘,他們從熟人變成了生人。他從來沒讓女人如此搶白過,悶住了,一再在心裡催自己開口,因為不開口真成了理虧,但他開不了口。女醫生又說,想不到下連隊會出這種事。他嘴一松,說道:「我代表全連向李軍醫深表歉意。」

  李欣頓時不去看黑夜了。她看著他,黑暗中目光濕淋淋的。那個年長的護士代她陳述了事情始末,蔣醫生唉聲歎氣,娘家大哥似的,有怨有恨也羞於啟口似的。女護士告訴溫強和陰沉沉的指導員,李欣正在用水從脖子往下沖時,偶然抬頭看見窗子上白白的大臉。那是個太受屈辱驚嚇的李欣,一時都沒了反應,跟大白臉面面相噓了一會,才喊起來。「大白臉」膽子好大,聽見喊都沒有馬上跑,把蹲著抱住身子的李欣又看了一會,才逃走。兩個年輕的小女兵說她們從屋裡跑出來,忘了拿手電,又一起回去拿手電。手電照到了那個「狗日流氓」飛奔而去的背影。小姑娘們檢討自己的不英勇,不然可以跟著追一段,至少把他的身材、步態看清楚,記下來的。

  現在站在溫強面前的是另一個李欣,冷豔收斂,漂亮的眼睛誰也不看,因為看出去沒有一個好東西。溫強陪著小心問她,是不是記得住「大白臉」的模樣。她點點頭,愛搭不理,意思是她看錯了一個連的人,包括他連長。指導員隔一會打一個保票:事情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清白的戰士們是一鍋雪白的粥,還能允許一顆耗子屎弄得人家沒法下馬勺。

  半夜十二點,五個排所有人把自己的證詞寫了出來,並列出了證人。除了上夜班的人,沒有一個人涉嫌。

  從十二點到一點,是順著另一條線索追查:所有穿五號鞋的人全站到連部的日光燈下,讓李軍醫辨認。這下搜索圈子迅速縮小,一共三十六個人列成三列縱隊,執勤排長破鑼一響:「向右轉!」三十六個人全都轉向了兩手擱在腹前,手指編織手指的李軍醫。李軍醫還是臺上的打扮;便裝褲,小花衫,頭髮鬆散,臉容白而透出臘光。直到這一刹那,溫強才覺得自己是很向著她的,是很想為她去傷害一下那個「目光強暴者」的。

  他讓指導員做開場白。指導員說的都是天下所有指導員的話: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不會放過一個壞人;組織上其實知道你是誰,只不過給你一次機會,讓你自己站出來……溫強在看這三列士兵。他突然發現全連的最典型丙種兵都列在了這裡。他們的身姿、面相都是一股苦相,一個比一個黑瘦、一模一樣地彎背曲腿,一刷齊地五短,一定是從小家窮,母親們讓他們湊和穿小鞋,穿成了小腳男人。

  但董向前在這個隊伍裡還是醜得耀眼,雖然他臉色不黑。他站在第一排最後一名,從側面看他向前伸著脖子,嘴唇不時抿一抿,把四顆上門牙抿進去一兩秒鐘,不行了,似乎氣也喘不出來,嘴唇又迸開,放出那些牙。這就是為什麼別人總誤認為小董在無端傻笑。

  指導員已轉換了人稱,一口一個「你」:告訴你,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忍心嗎?同志們被慢性腹泄消磨體力、戰鬥力,你一顆耗子屎還要來影響大家的名譽?也影響大家睡覺嘛!睡不了覺,明天到作業面上出事故,統統要算在你頭上!

  溫強看一眼李欣。他發現李欣也在看董向前。董向前可經不住一前一後兩雙眼盯,嘴唇和牙齒互不相讓;前者把後者關家醜似的關進門,後者不斷破門而出。他那傻笑的臉莫名地讓溫強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指導員向李軍醫轉過身,輕聲說了一句什麼。醫療組另外四個成員圍在門口,不進來,臉都拉得頗長。他們想讓兩個連首長明白,李欣背後還有他們呢。他們不停地交頭接耳,每一回交頭接耳,他們目光的命中點就換一個靶子,換到一個新的丙種兵身上。他們的交頭接耳讓丙種兵們很不好受。讓他們的連長也很不好受。

  李欣在指導員輕聲和她說話時點了幾次頭,搖了一次頭。溫強想走過去問問指導員,是否馬上結束這場僵持,先回營帳去睡覺,反正還有明天,這三十多個兵反正在押,一個也跑不了。他剛走到指導員旁邊卻聽李欣說:「我當然能認出來。」

  她的聲音又更新了一回。這是個有著好多種嗓音的女子。

  溫強又飛快地看了一眼董向前。他五號尺碼的腳站得一直一偏;他連「稍息」都稍息不來,是花了功夫學的,所以當兵這麼久還稍息得那麼生硬。

  指導員說那就沒辦法了,我們已經仁至義盡,你偏偏要糟踏我們給你的最後機會。他停頓下來,看著眾士兵。然後他突然停止了運用「指導員語言」,改用本色的農家話說:「那咱就使張紙把這顆耗子屎給它捏出去!」

  指導員這句話就象給董向前喊了「立正!」矮小的丙種兵突然一換腳,站得筆直,站高了半釐米。連部帳篷的帆布窗簾給風吹得「卟啦嗒、卟啦嗒」直響。這鬼地方中午和半夜的風一樣有勁。所有的丙種兵開始偷偷左顧右盼,看指導員指的那個「你」到底是誰。

  指導說:「好了,那李軍醫就不客氣了。你幫我們連把這顆耗子屎捏出去。」

  三十多個士兵你看我、我看你,有的人被看急了,咬人一樣罵出一兩個髒字眼,或狠狠給出去一腳一拳。只有一個人一動不動。董向前似乎已經明白他的下場,只要對面那個美麗的女軍醫一張嘴,他就成了一粒耗子屎。

  「我看這樣吧,」溫強說,「這事先擱下,明天一早還要上班,先回去睡覺。」

  指導員的三角眼目光如炬,從微紅的眼皮下放射出來,定在他臉上。指導員不會當著下級頂他,他也正是利用這一點。指導員要做風度很好的政治幹部,他溫強幹嘛攔著?他正是要利用指導員的好風度,把對一個丙種兵置於死地時間延緩。對於那個丙種兵來說,當上穿軍裝的民夫就是他一生能企求到的最美的事。不當這穿軍裝的民夫,他能跟這樣漂亮年輕、有著地位前途和九條嗓音的女軍醫碰上?能看見她白嫩的身體?……

  「我們不能讓一個敗類奪走全體戰士的睡眠和健康,對不對?這敗類跟慢性腹瀉一樣討厭,到半夜一兩點還折磨這麼多同志,連累得大夥兒沒法睡覺。我們絕不能讓腹瀉和敗類拖垮!大家說,對不對?」

  兩種兵們不敢說「對」,也不敢說「不對!」肉頭肉腦地吭了一聲。

  就在溫強向執勤排長打手勢,讓他上來喊「立正——解散!」時,李欣開口了。

  「就是他,」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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