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十三


  臺上第一段歌結束,溫強馬上「嘔!」的一聲喝彩。補玉知道他這是結束和她的談話;若要再沒眼色追問下去,說不定他也會掏出錢來買她補玉一個「閉嘴」。

  謝成梁跑到裡院,說老周把電話打到接待室,問他什麼事,他不肯說,一定要直接跟補玉說話。謝成梁一口一個「鱉日的」,十多年了,還是對他謝成梁的媳婦賊心不死,賊膽見大!

  補玉一聽老周的聲音,就知道他在病中。她問他怎麼了,周在鵬說沒太大事,有點小中風,舌頭不太頂事,醫生說再打一陣針就能恢復。他說他躲在床上沒事幹,為補玉想出一條毒計。補玉嚇一跳,看了一眼站在門口不肯走的丈夫,心想她還算能經事,沒有給嚇得脫口就重複:「毒計?!」

  「補玉,你不是怕馮癱子那個法式度假莊園開門嗎?你可以叫他開不了門。」周在鵬說。

  謝成梁看見他媳婦的神色一變再一變,耳朵恨不能伸到電話聽筒上。補玉捂上話筒,對丈夫說:「老周病了。」她一看丈夫的反應就知道他心裡說:你開的是旅店又不是醫院,他病了往你這兒打什麼電話?補玉聽老周用不太頂事的舌頭說他如何觀察了那個法式莊園的地形地貌,如何地發現它可笑愚蠢,她眼睛卻看著丈夫;看他轉身出門,一二一的步伐由近而遠,一切都裝得跟真的似的。話筒裡周在鵬講到莊園如何繞不開村民的那塊宅基地時,補玉又一次捂住話筒,說道:「謝成梁,那盞燈裝錯地方了,正好把你的影子打過來!」

  謝成梁只好從竊聽的位置站出來。

  「虧你還當過武警!」補玉說著,指指藤幾上另一台電話說:「要聽就光明正大地聽!」

  謝成梁站在那裡,向左轉向右轉都不是,補玉卻背過身,一心一意聽周在鵬說話。老周沒能借給她錢,卻送給她一條「毒計」,連小中風落下一條半殘廢的舌頭都不顧,就趕緊把計獻給她,補玉心裡漫過一股溫熱暗流。尤其在溫強自帶了「感情滋補品」到來後,補玉發現其貌不揚,窩裡窩囊的老周十分「滋補」。老周激動的口水四濺,似乎從這一頭都聞得到他那煙鬼特有的口臭。他的計策是讓補玉在那家宅基地賃出去之前先把它賃下來,不惜血本,砸鍋賣鐵也得把這塊地弄到手。這樣就能建立「敵後根據地」了。敵後根據地?對呀——在那法式莊園腹地插一杆子,馮癱子能從輪椅上起來跪地求饒。

  「你想開什麼價,就由你啦補玉!明白沒有?」老周激動得氣息奄奄,幾乎又要來一個小中風。

  「那他該開什麼價?」

  「嘖,算算看呐!你裝修一個傳統中式大宅院得花多少錢,就跟馮癱子開多少價!把仿古門窗,仿古木床,仿古大櫃子,臉盆架,青花瓷瓶統統算進去。我看你先打個一百萬出來。」

  補玉心裡越來越溫暖:老周一直為沒能借給她錢完成他為她繪製的「補玉山居」新前景而不安,一直在為她謀到這筆裝修費用而費神。他讓她跟宅基地的女主人出價二十萬,那女人准願意,因為全村的地都是一萬六千一畝賃出去的。可是二十萬是一筆大錢,她補玉砸鍋賣鐵,賣血賣臟器也賣不來二十萬呀!湊湊啊,說什麼也得湊出來!小謝的妹妹家、姐姐家、街坊鄰居、七姑八舅,一人一萬都湊來了!……

  補玉沉默著。

  「小謝不是有個戰友做肉雞生意嗎?」周在鵬提醒補玉。

  謝成梁忘了自己在用另一支電話竊聽,突然冒出一句:「你讓他少打我戰友的主意!」

  老周在那頭一下子楞住,再開口,舌頭更加殘障。「你他媽小謝,嚇我一跳!……」

  補玉哈哈地樂起來,一隻塑料拖鞋朝丈夫飛過去,丈夫一躲,手裡電話從機座上掛下來,在高高的藤幾邊沿下蕩悠。這時老周又接著剛才的話說下去。他認為村子裡開店的不少,也有開餐館的,憑補玉的人緣和信用,一家借點兒,怎麼也能湊出二十萬。再不行,還有銀行抵押貸款一條路;把補玉山居抵出去,向銀行貸二十萬一定沒問題。補玉的擔憂是萬一訛不著馮煥,又把那塊宅基地用自殺的價賃過來,她曾補玉找誰哭去。

  「找我呀!」周在鵬說。「我要是有錢我這一會就給你!……」

  補玉想,他從來不承認自己沒錢,這一承認可是自己撕了自己面子。他是真心為補玉好。為她補玉好,虛榮心、面子都不要了。上次他在「補玉山居」住了一個來月,在手機上跟人家什麼都說就不說實話,現在看來他顯然在躲什麼大禍。

  「我一直沒告訴你,我媳婦讓我開了一個廣告公司,好幾年了…..攤子鋪得太大,戰線拉得太長,周轉不靈,所以……」周在鵬的舌頭偏癱得厲害。下面的詞句全站不起來了,在補玉這頭的聽筒裡連成肉乎乎的一片。她想他的意思是表示歉意,在她的重大關頭只給予她軟件支持,硬件拿不出。他還說等他身體稍一恢復,他就會來「補玉山居」療養,順便把跟她把那個計謀付之施實,成功地敲一大筆,敲得癱子都能跳起來!

  「老周,你就別操心我的事了,好好養病吧,我已經特領情了。」補玉動感情地說。

  「在北京誰能養病?!就是在北京把我給弄中風的,要不是保姆發現得快,我現在也成癱子了……」

  補玉悟到他那個英文教師媳婦不在身邊。為什麼?她哪兒去了?難怪他上好的衣服上全是污漬,皮鞋帶子一根黑一根棕色……你以為他跟你交往十年來,從一開始就讓你當他的戶籍警,家庭、人口、身份都讓你扣了底,你看到的就是在你那裡如實備案的,你認識的就是一個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周在鵬,其實呢?其實那是個大誤會。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周在鵬都只是周在鵬的局部,而沒有在她曾補玉這裡「備案」的那部分周在鵬在外面惹禍,各處躲禍,把老婆孩子丟了,或者讓老婆孩子給丟了。

  補玉想著一個被老婆孩子丟了的周在鵬,心裡很不得勁。她想他上回來的模樣,怎麼看怎麼落荒。這時她已不知不覺走回了院子,站在李欣圓潤的歌聲裡。今晚星星月亮都好,李欣唱起了「十五的月亮」。好夜晚成了李欣的獨唱晚會。這個有著一大截她補玉看不見來歷的叫做李欣的女人真美。補玉看看坐在葡萄架下面的觀眾們,一個個都有一大截她看不見的來歷。也許她看不見的那一大截,並不好,或許很苦,或許罪過,而讓她補玉看到的這一小截是最好的,或者是補玉山居讓他們生命的這一小截好起來的?……

  至少在溫強臉上能看到補玉山居的好作用。就連他五大三粗的那份粗氣都在李欣的歌中消退了。補玉看見的只是溫強的側影;黑暗的一個側影,但補玉能看見他在那一個個老掉牙或沒老掉牙的歌裡享受著什麼。他成了個做白日夢的孩子。他在夢中漫遊過去,他跟這個來歷不凡的李欣第一次見面,他在舞臺下,她在舞臺上;她傾倒一城人,他是一隻想吃天鵝肉的癡憨蛤蟆。也許不在舞臺上?她那麼小小一股泉眼的嗓音上了大舞臺誰聽得見?早被一片大沙漠似的觀眾吸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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