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十四


  溫強果然證實了她的判斷:他和李欣的確不是在劇場裡認識的,不過李欣當時絕對是小小一股甘泉,從幾千男人的性乾旱大漠中冒出來。補玉問溫強,那時他在哪裡,他說在一個長滿仙人掌、土地赤紅的地方築鐵路。補玉又問:那是哪一年。他笑了,說補玉那點鬼心眼他明白,不就是想猜他倆的歲數嗎?

  補玉和溫強是在馮煥修的那條伯油路上說話。溫強照樣是五、六點晨跑,這天是在柏油路上來回跑。補玉猜想他不願繞著村子跑,惹得全村的狗叫而吵醒李欣。補玉一聽他「踏踏踏」的腳步聲跑出巷子,就推著一車垃圾去倒,拐回來時正好能碰見他。他跑到補玉前面,改成原地跑,倆人就這麼在空空的柏油路上,在他年輕矯健的腳步在河兩邊的山壁上碰出的回聲中完成了上面的聊天。

  在補玉山居住過的客人裡,要數溫強坦率。有時補玉覺得他找自己交底不完全是信賴她;這和信賴沒有關係。他是把這小山村看成了個底,對它嘔吐什麼都算落到了底,這個底翻不起來。

  「還續一晚上嗎?」補玉問道。

  「得等她起來問問。」溫強原地跑著回答。

  補玉看著他。這個給誰都當家的人現在甜甜蜜蜜棄權了。她嘴上卻不停地說話:「續不續你都甭預付房錢了,住到哪天走,算到哪天。走的時候結帳。」

  補玉說完就從他身邊錯過去,往前走了五十米,回頭,見他已經跑到小橋邊了。過了橋就是馮煥那個度假莊園的工地,總是開開工又停停工。

  比補玉設想的竟容易許多——二十萬塊錢她三天就借到了。謝成梁去跟他那位肉雞大亨的戰友張了口,大亨借了他五萬,說是看在兩人當武警時一塊偷過連部錄相帶的情份上。就是謝成梁賴帳,他也只當幾萬隻肉雞瘟了。其他的錢她是跟村裡鄰居,娘家親戚一萬五千地湊的。有了錢,補玉找到了那塊宅基地的女主人。她是從張家口嫁過來的,村裡人在她面前便以北京人自居,所以她嫁來五、六年還被當成陌生人。補玉在村裡是大名人,一進了門那女人便大聲臭駡拴在院裡咬個不停的狗,同時大聲地叫自己四歲的女兒拿條帚簸箕來,把門口的雞屎掃了。

  補玉心裡有點不安;這個叫小崔的女人在村裡是自卑的,而自己似乎是來利用她的自卑占她便宜的。但補玉剛張口問到那塊宅基地,小崔立刻趾高氣昂,叫補玉趁早別動這份心思,動也白動,因為那個癱子億萬富翁派人來了幾回都沒搞定她。補玉問小崔,馮老闆出多少錢租賃那塊地,小崔說他一上來就拿她當張家口蘑菇懵,想出兩萬就把地賃到手。小崔給丈夫打了電話,丈夫說問他要五萬試試。馮老闆很痛快就接受了五萬的價錢。但小崔把消息告訴丈夫時,丈夫說那不能讓他痛快,得讓他出個不舒服的肉疼的價。於是就梗在了十萬上。馮老闆最後屈服了,肉疼地說十萬就十萬。小崔想等丈夫一認可這個價錢,她就跟馮老闆簽合同,而她的丈夫手機停機了,兩個月沒一點消息。急得馮老闆自己主動又加了五萬。小崔對補玉說:「恐怕我跟他要二十萬他都會考慮。」

  「那你幹嘛不跟他要?要啊!」補玉說,手還在小崔胳膊上杵一下。

  「我得等孩子她爸的話。他手機准是讓賊偷了。南方人個個是賊!丟了手機,一時沒錢買,他這就聯絡不上唄!」

  「他在哪裡打工?」

  「深圳。他舅介紹他去幹保安,一月一千二哩!」

  小崔圓圓的娃娃臉一陣滿足,做了殷實人家媳婦的滿足。

  「哎喲,我正要去深圳看個親戚。病了,讓我照顧兩天。有什麼東西給你閨女他爸帶沒有?」

  「有有有!把合同帶給他看看,他同意,就讓他先簽個名。」小崔跑進黑洞洞的屋裡,拿著幾張紙跑回來。

  補玉接過合同。合同下面的公章印著「煥然房地產開發公司」。她告別小崔出來,走得步步遊移。她去深圳?去深圳就能搞定一切?搞不定呢?她的投資越來越大,搞不定把現在的補玉山居都砸進去了。補玉羡慕年輕的小崔,一千二的月薪就讓她滿足成那樣。滿足、安份,該有多好。她曾補玉怎麼就不滿足不安份呢?可是人家馮哥癱了都那麼不安份,那麼不耽誤他志向遠大,癱在那裡都一片片地起高樓,守著自己的地盤,還惦記著人家的地盤,自己一步步棋走好走贏不算,還得確保對手的棋一步步走臭走輸——這是多麼高大魁梧的志向?全都是原於不滿足不安份。她得跟馮哥拜師;以她的力量她確保不了自己步步棋能走好走贏,但她能防止對手的棋走得所向披靡。馮哥一旦所向披靡,她的補玉山居就沒飯吃了。所以說到底她曾補玉也就是想把自己的一碗飯吃好,吃長遠。風險當然有,她不相信馮煥那麼一個癱子從發家到現在面臨的風險會少。人家癱子坐著輪椅都從一個個大風險裡闖過來了。就是把補玉山居砸進風險裡,她無非回到二十五歲,一無所有,只有兩隻爬起山來勝過猴子的腿腳,兩隻採摘香椿、山裡紅、黃花菜不輸與猴子的手。她能再來個開始。她不到四十,再開始還開始得起。她曾補玉要跟馮哥學的多了,癱倒了都不算倒,不服「倒」,比站著的走著的跑著的人心氣高多了。

  補玉去深圳是頭天晚上去,第二天晚上回。她把幾餐飯照樣安排得很豐盛,菜和魚肉都洗好切好,放在冰箱裡,又把謝成梁的妹妹從她婆婆那兒借來一天,替她主廚。她回來頭一件事就是讓女兒給周在鵬發電子郵件,告訴他她成功了。老周馬上就能讀明白她的「成功」。

  謝成梁問補玉,下一步幹什麼。補玉回答他,什麼也不幹,等著從馮煥那裡鏤錢。她早早就把跟馮大老闆對擂的笑容擺在臉上了,心裡一遍遍過臺詞,不斷修改編輯她將要跟馮煥說的話。這樣她就進入了一個和億萬富翁對打的壯烈角色,沒人的時候就非常入戲地在心裡排演。

  住了五天的溫強先發現了補玉的怪異:一根胡蘿蔔她能切五分鐘。

  「曾補玉在家嗎?」他說著把五根手指放在補玉眼前晃晃。

  「啊?」補玉的臉往後猛一讓。

  「你是曾補玉嗎?」溫強看著她。

  補玉的神志剛剛出差回來,恍然地笑笑。

  「你怎麼把手指頭切成片啦?」溫強接著逗。

  補玉馬上低頭看案板上一堆胡蘿蔔片。

  溫強哈哈大笑。那種丘八式大笑。笑完他說他今天結帳,叫補玉別讓腦子出差少算了房錢。補玉說她現在虧得起,就是他一分房錢不交她也請得起客。他還是笑意不散地打量她,似乎想弄明白她是否在消失的那一天一夜劫財去了。然後他拿出一根項鍊,墜子是一顆白珠子,說是李欣讓他送補玉的。他叫補玉別緊張,不是什麼貴重東西,但是日本的設計和做工,比較細氣。補玉問她自己有什麼功德受如此的禮祿。溫強告訴她,李欣很喜歡這個地方,她在這裡住的五天是她一生中最開心的五天。然後溫強又很局外地小聲說:「有點誇張?是不是?從國外回來的人特會討人歡心。」

  「她從哪國回來?」

  「哪國都去過。」

  「一看就是見過世面,吃過洋飯的!」

  「也受過洋罪。」溫強還是半真半假的一張笑臉。

  「我看也是。」她也斜眼睛。「要不然她可是個大美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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