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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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寶馬車徹底沒聲響了。半分鐘之後,一聲「嘀」,那是溫強在鎖車。 補玉從籐椅上站起,慌慌的一顆心讓她生自己氣了。「賤貨!」她對自己小聲地罵著,同時卻走到門邊的穿衣鏡前。鏡子是三塊錢買的處理品,人照在裡面直起波紋。淺粉色的七分褲是不難看,但就是透著一股小賤人的樣子。三十好幾歲還能在少女服裝店買到衣服,這一點原本讓補玉得意,而現在她恨自己早晨穿衣服時的一念之差,把白牛仔褲、黑T恤衫撂開,套上了這身淺粉配嫩黃。 溫強的聲音先到達了。他吼操令似地吼道:「小曾!小曾!……」 補玉突然覺得他咋唬得不近情理。心虛、假裝不在乎才會這麼張揚。她迎出去,看見的不是空身一人的溫強,而是自帶了「感情滋補品」。 補玉手上的汗頓時乾涸。 溫強帶來的女人比他歲數稍微年輕一點,也該有四十五、六了。年歲沒有毀她的容之前,她應該是傾國傾城的。似乎越是有過燦爛的美麗,越是在老來慘不忍睹。這個女人假如早先眼睛不那麼大,現在就不會有如此鬆弛多皺的眼皮,假如她曾經不那麼白晰,現在就不會鏽斑滿臉,假如她過去沒有一對美好的酒窩從而時時不斷地笑,現在她兩邊腮幫上就不會各有一道摺子。 「介紹介紹,」溫強指著補玉:「這是曾補玉,老闆娘,一流廚師,」他又指著女人對補玉說:「你可以叫她嫂子。」 補玉期待那女人嗔怪溫強;甚至連溫強自己都覺得自己這句話將刺激一個敏感點或興奮點,會引起一個戲劇性的反應,但女人只是大大方方向補玉伸出手,同時微微一笑,露出又小又齊的牙。 「我叫李欣,欣欣向榮的欣。」 大方磊落、風度翩翩,鬆弛多皺的眼皮下,那雙眼睛明可鑒心。她的蒼老突然碎裂,露出一份奇特的幼稚。補玉把她乍露面時的老相全忽略了。 溫強領著李欣往院裡走,補玉拿著鑰匙跟在一步之外。李欣不高不矮,穿著素色裙子,肩膀上除了兩根細細的裙子吊帶完全光溜溜的。裙子是好絲料,無風都輕輕扇著身體,一定比光身還爽。補玉越發覺得自己的打扮小氣庸俗。 補玉給他們開了北房最靠裡一間。過去馮煥一來就拿這一間做主臥室。自癱子之後,那間屋換了一張鐵欄杆大床,鐵欄杆被謝成梁漆成了乳白,頂上掛了一個圓帳子。這是「補玉山居」最貴的一間屋,周在鵬來它就歸周在鵬,眼下它是空的。從接待室往院子裡走的路上,補玉一句話沒有,該給李欣介紹的都由溫強介紹了。 溫強變了個人,傍晚安安靜靜地搬個小凳坐在院子裡,讓李欣坐在他身邊,兩人一坐能坐一晚上。原先他的手機三分鐘一響,這天晚上它也跟著他安靜了。補玉估計他一定關了手機,人為地製造一份與世隔絕。 他倆住進來時預付的是一晚上房錢。第二天上午,溫強找到補玉,又付了一晚房錢。他垂著眼皮,嘴角挑起,一張似哭似笑的臉,不給補玉一丁點機會對他旁敲側擊:「睡得好嗎?……怎麼?沒住夠?再來一晚上?多一晚上肯定管夠?……她是誰呀?能讓一顆止水般的心又動了……」依著補玉不饒人的性子,就是問出這些話來報報仇也是要問的。她是為自己報仇!溫強終於明白地告訴了她補玉;他有了自己的「感情滋補品」,不需要補玉暗暗提供了。 第二天晚上,補玉特地烤了一隻嫩羊,盛待溫強和李欣。她得告訴自己:「我曾補玉可沒那麼小氣,為不沾邊的男人妒忌。」晚餐先是啤酒就空了兩箱,還有兩瓶「二鍋頭」。就算補玉山居沒別的好處,總是能慣使人們忘形幾天。所有客人吃著喝著,自然就想到了卡拉OK。謝成梁乾脆把電視機和卡拉OK機器接到葡萄架下面,每個人都東倒西歪地上去獻歌,每條嗓子的難聽程度都不輸給那位夏之林,每一位歌手都值得溫強花兩千塊錢去買個「閉嘴」。 但溫強那晚上很慈悲,拿出他一副嬌嫩的耳朵讓人們可著勁暴虐。他和李欣坐在離眾人稍遠的地方,不時用紙扇替李欣拍打光溜溜的小腿。天上星星繁密,北京的生活再豪華也沒有這一片豪華的星星。 一個人唱起一支老歌,《我們的理想在希望的田野上》。李欣要求再來一遍。她拉拉裙子下擺,朝話筒走去,走走又轉過身,翹起下巴看看坐在人群外的溫強。這晚上她那一臉斑給酒醉的紅暈沖淡了,燈光打在她皮膚上,皺紋沒了,卻油亮得象溶化的臘。她塗了唇彩,勾了眉,眼睫毛上刷了黑色,臉上筆劃清楚多了。補玉覺得無論她自己怎樣不服,對面站著的仍是個老美人。全體觀眾都覺得她是個風度高雅的美麗女人,全都被她震住了,覺得自己和她比相形見拙。 李欣唱起來很會抒情,唱得很有表達力。她聲音屬圓潤窄小的那種,高音上不去,她便雙手抱著話筒咯咯地笑。 補玉突然想起了溫強提到的那個女朋友。但是他說聽了她唱就「曾經滄海」了。這位李欣不會就是溫強的「滄海」吧?她唱得毫不跑調是沒錯的,音色也優美,表達力勝於嗓音,但僅此而已。來「補玉山居」客宿的人裡,可是有比這位李欣唱得好的。假如這就是溫強的滄海,那溫強就太缺見識了。她走到溫強旁邊,蹲下來,低聲說:「煮了酸梅湯,冰鎮的,喝不喝?」 溫強魂都在李欣的歌聲裡,補玉一開口,他轉過臉,沒魂地笑了笑。 「問你喝冰酸梅湯不喝?別嚷嚷,啊?就煮了一小鍋。」補玉說。 溫強點點頭。等補玉端了一杯冰鎮酸梅湯回到他身邊時,李欣的第一支歌唱完了,大家正哄著她唱第二支歌,要新歌,不要老掉牙的。李欣說她唱一首老是老,牙還沒掉的歌:「橄欖樹。」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李欣一張口,成了另一個歌手。 趁溫強接過杯子的時候,補玉問道:「是她吧?」 溫強馬上明白她指的「她」是誰,眼睛一躲,緊接著擺出一臉壞笑——是,或不是,由著你猜。 「你怎麼找著她的?」補玉追問。 「找著誰?」 「這位呀。」補玉朝臺上一抬下巴。 「她呀。」他做出「我當你說誰呢!」的不在乎模樣,其實在拖延時間,讓自己想出一句最聰明的供詞:「那還不好找?就這麼找著了。」 「上次你不是說,跟她早就失去聯繫了嗎?」 「又聯繫上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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