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十一


  隔壁的歌手沒了動靜。補玉想像出一個僵在臺上的三花臉。

  「都花錢住店,您這樣就不厚道了。」季楓說。她一點也不急。「嫌別人唱得難聽,你也可以唱嘛!……」

  夏之林出現在妻子身後。他的天生三分笑讓酒給誇大了,看上去挺爽的一個人。他拉了一下妻子,同時問她在幹什麼,有必要跟窮得只剩錢的燒包廢話嗎?

  「我窮得只剩錢;有人想跟我一樣窮還真不容易!先得找個飯碗,才能一點點窮起來呀!」溫強說。

  「你這人太不地道了……」季楓指著溫強說。

  補玉覺得她的家當眼看要受損失,門、窗、茶杯茶壺……她上來輕輕扳住溫強的肩膀,勸他算了算了,能一塊聚到她的「山居」是緣分。但是太晚了,夏之林已經一巴掌推了出去了。他推的不是溫強,而是季楓。季楓向側後方一趔趄,差點坐地下,但馬上又跟沒事人似的。

  「你個女人多什麼嘴?!」夏之林對妻子說。

  補玉看了看周在鵬,兩人明白夏之林指的是季楓把他「待業中年」的真實身份叛賣出來的事。

  季楓理虧地扭身走去。夏之林的天生三分笑沒了,一張臉變得極苦。也是這一刹那,補玉才看清他有多麼俊美,皮膚少女似的細膩,眼睛又大又深。

  溫強不知怎麼一來,也變了個臉,和事佬地笑笑,說他看在補玉面子上,今天就鬧到這兒。

  第二天溫強出去晨跑,看見從菜地拔了蔥割了香菜回來的補玉,迎面就叫:「小曾!」對於象溫強這樣在軍隊待了小半生的人來說,人只要有個姓就夠了,有沒有名字無所謂,有個象「補玉」這樣別致、意味很好的名字,對他也是浪費,他從來都只叫她「小曾」。

  「溫首長有事嗎?」

  溫強兩腮緋紅,一身春風,半黑半白的頭髮上一層雲霧。這村子對他兩條飛毛腿是太小了一點。他開始減速,漸漸變成原地小跑。

  「今天你准會看見一張可怕的臉。」他說。他看她是否吃透他的精神,補了一句:「昨天當眾推搡的那一下僅僅是個序曲。現在她的臉已經給打成了鈞瓷窯變,萬紫千紅了。」

  補玉明白了。溫強現在終於信服了老周的判斷:夏之林是個文質彬彬的迫害狂。老周聽了補玉和溫強的討論,斜起眼睛,意思是:你們這麼遲鈍?非得他動手才看出他兇殘成性?我是什麼眼力?小說寫過十多本,戲劇寫過幾十出(雖然一出沒公演)裡面有多少個人物?有幾百個人物!寫出幾百人物來,至少得觀察幾萬人物!

  補玉沒時間等著看揭曉;她得去安排客人的早餐。周在鵬和溫強坐在葡萄架下,假裝喝茶看報,其實是在等季楓露面。季楓一直不露面,夏之林出出進進,打開水、端早餐、扔果皮,天生的三分笑減了兩分,但基本上還是親切可人。他在退房時間把鑰匙還給了補玉,補玉一翻登記簿,發現季楓預付了兩星期的房錢和餐費,也就是說還剩餘一周的房費。

  「不住了?五月份俺們這兒最舒服!」

  她把多出來的房錢加餐費退還給夏之林。夏之林似乎有些吃驚,懵了一下才接過錢。補玉明白他吃驚的理由;他沒有想到妻子原來打算在這裡躲他躲那麼久。中午所有人都在餐廳吃補玉的魚頭豆腐時,周在鵬偶爾起身,看見夏之林和季楓拖著輪箱從院子走過。他叫了一聲:「一塊來吃魚頭豆腐吧!」

  季楓的臉色又是那種半透明的陰白,但乾乾淨淨毫無破損。夏之林擺擺手,笑笑。

  溫強也跟著站起身,看見的季楓不瘸不拐,不青不紫。他和周在鵬一塊落回座位時,相互看一眼。補玉添了一碟香菜末到兩張餐桌上,說這是他們又一次錯誤判斷,一個編小說的,一個軍人,眼力加在一塊還是看錯了人物。周在鵬卻說不青不紫的臉能說明問題嗎?青紫全在她身上呢!高明的虐待狂揍人都在內臟上留傷!溫強說也沒准那一頓暴揍還暫時存在夏之林那裡,一回北京就跟季楓兌現。

  溫強住了十多天,突然決定放棄他在這裡的宏大企圖,一分地也不賃了。他的理由是,一旦馮煥的度假莊園開業,接客量就會超飽合。再說用民宅開店的越來越多,尤其適合來這裡的平民遊客。能在度假莊園睡得起一千元一晚的覺的人,就會去風景更好,周邊設備更完善,當地人素質更高的地方去了。

  「溫總嫌俺們素質不高啊?」補玉嬌俏地斜瞅著溫強,急待溫強立刻反駁她。

  果然,溫強笑笑說,除了她小曾之外,其他村民還跟「鬼子進莊了!」那會差不多。他讓補玉放心,多豪華的度假村度假莊園他都不會去住;他永遠是「補玉山居」的忠實客人。

  溫強兌現自己的諾言快得出奇,驚著了補玉。其實補玉從不期待任何客人兌現他們的諾言。店主和客人的關係全是有口無心,好聽話難聽話都一個說說罷了,一個聽聽而已。「老闆娘,住您這兒可享了福了,回去讓我們親戚朋友都來!」「老闆娘,你這一手農家菜燒得絕了,以後我們每月來一次!」「補玉大姐,您這鍋不好使,下回來我送您一個好鍋!」「……下回來我給您帶一瓶防曬油!」「……下回來……」「……下回來……」絕大多數人是沒有下回的,所以對自己的「下回」踐約的人,補玉就十分看重,比如周在鵬,比如那對老鴛鴦,比如眼下這位溫強。

  溫強這回開的是「寶馬」,剛一進村口,就有人通風報信給謝成梁。謝成梁騎著自行車便直奔補玉山居。

  「補玉,溫強又回來了,不開吉普了,開寶馬。現在人家是溫寶馬!」

  離溫強上回離去,不過才三個月。這時是八月,滿樹林的知了叫聲打鑽一般打進人們的耳朵、腦子。這是個又熱又鬧的下午。看著寶馬車拐進巷口,補玉趕緊縮回身。她不願意溫強看到她眼巴巴的樣子。

  她回到接待室,在淺粉色的布褲子上搓搓手心。手心上都是汗。接待室只有八平方米,靠窗放著兩把籐椅,中間一個藤幾,門右手邊,靠牆擺一個長沙發,對面斜擺一張多抽桌,一把木椅。補玉的家當都不值錢,但收拾得窗明几淨。她吸收了老週一條意見,就是「槍口抵在你腦勺上也絕不擺設假花」。她在左邊的籐椅上坐坐,又挪到右邊的籐椅上。隱約能聽到寶馬開進了停車場,車門打開,關上,又打開……然後是後備箱打開,又關上……溫強一向不囉嗦的,今天這麼零七八碎,停車停了五分鐘。

  補玉對自己的隱秘喜悅十分坦然。天下有多少女人對電視劇裡的男人居心不軌?以他們為懷春對象?她補玉偷偷拿溫強滋補一番自己的感情,溫強能少塊肉?能傷著誰?只要溫強別拿她補玉當感情滋補品就行。溫強才不會欠缺那類滋補品。他能拍出鈔票買夏之林一個「閉嘴」,(儘管後者堅決不賣「閉嘴」)他買感情滋補品還會不捨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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