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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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玉經不住他目光的專注,渾身沒四兩沉了。她撅起嘴說:「要不你也去唱?」 「我最恨卡拉OK!」溫強說。「卡拉OK是什麼你們知道嗎?就是不該唱歌的人唱歌,不該喝酒的人喝酒。」 「溫總倒是不喝酒,」補玉說道,眼睛看著自己一雙手在麻將牌上圓滑地搓動,一手一隻金戒指,右手的戒面上打出一朵梅花,花蕊是一顆綠豆大的翡翠。「溫太太管教得好啊!」她這樣深思熟慮地「口無遮攔」,是開店以後的自我訓練的結果。 「我要太太幹嘛?」溫強說。 「喲,老周,咱們趕緊給溫總張羅一個!」補玉說。 「我可不想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溫強說。 「還有人讓溫總受罪呢?」補玉說。 「對了,是人家受我的罪。」溫強說。 周在鵬看看補玉,又看看溫強。補玉這一套他是懂的,他想看看溫強懂不懂。補玉開店的樂趣之一就是猜測各種客人的真實面目和真實身份,看真實的他們怎樣一點點地露出來。他站起身,拿起溫強擱在桌上的五百元說:「我去。」 三分鐘之後周在鵬就回來了,先把那五百元擱在溫強面前,又拿出兩百元,擱在補玉前面。他說隔壁那位不該唱歌的歌手今天唱得高興,免費請大家聽歌,並且掏腰包請大家打牌,誰輪了都從這兩百元裡出。隔壁吼得石破天驚,跑調全往高處跑。溫強又掏出錢包,拿出裡面全部的錢,勞駕周在鵬再跑趟腿。補玉開店以來,練出這樣的眼力,一摞鈔票有多少張她一瞄就是點了數。現在她眼睛把溫強的那摞鈔票點完了:至少有兩千。周在鵬兩隻腳後跟踩在布鞋後幫子上,走到門口被補玉叫住了:「老周,你就說,溫總今天也高興,想請他媳婦唱兩支歌!」說完她看看溫強,又說:「錢就別拿去了!」 周在鵬自己心裡有譜似的,走出去,連他放在桌上的手機叫了也沒回頭。五分鐘之後,他手上拿著兩摞錢回來,告訴大家,他跟夏之林談判,說溫總實在太高興了,一定要花兩千塊讓他唱一支最拿手的,然後就閉嘴。夏之林堅決謝絕溫總的美意,說他兩口子一塊住在這個山水小店裡不容易,算是又一次蜜月,說什麼也得請大家的客打牌聽歌。這時一個高音出來了,起碼跑了一個半調。「這就是青藏高……原!」 「哇,這跑調跑得比青藏高原的海拔高多了!」溫強大聲叫道,同時拍手跺腳打呼哨。 隔壁一聽,把「青藏高原」的最後一句清唱了一遍,沒有伴奏的約束,調門自由得跟高原雄鷹似的,紮到雲裡又伏沖下來。 人們看著溫強,他嘴巴還在強笑,眼睛象什麼也看不見似的。他不是象瘋了;他就是瘋了。 補玉心想,五大三粗的溫強,倒真有一對嬌貴的耳朵。他是她的重要客人,不能讓隔壁那個一次性客人惹了溫強。做生意能惹誰不能惹誰得看得清清楚楚,謝成梁笨就笨在這裡,連周在鵬這樣基礎客人都要惹一惹。她一個勁對溫強打哈哈,叫他看她的面子,別跟隔壁的人一般見識,她一會請大家吃夜霄,她的豆腐酸辣湯是有名的喲!…… 溫強似乎買了補玉的面子,悶聲悶氣地摸牌、扔牌。 周在鵬問溫強,是不是不喜歡聽歌。溫強說那得分是誰唱的。他過去有個女朋友是唱女高音的。聽了她唱,就是曾經滄海難為水。補玉問,那個女朋友現在不唱了?溫強說誰知她唱不唱。補玉在桌下找到了周在鵬的腳,輕輕踢了一下那雙據說是名牌的布鞋。這是補玉開店練出的另一手:坐在牌桌上她就馬上搞清另外三方的腳的方位、動向,該碰還是該躲,全是她和客人之間的關係增進、疏遠的關鍵。有的男人的腳碰上來,她就隨他們去碰,有的男人——比如老周這樣的熟客,她偶然會主動去碰,有的男人若對她展開桌下攻勢,她會嗔怒瞪眼,立刻展開反攻勢,在那腳上跺一下,或踢一下,立刻縮回。只有一次她翻了臉,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和老伴兒子兒媳一塊來遊山玩水,坐到牌桌上,臉沖著自己老伴,腳卻在桌下追求補玉,那天大家都穿著拖鞋,他的腳趾比手指還靈活有力,在補玉的小腿肚上輕輕一揪,補玉的腳架到另一條腿上,他也跟著架起二郎腿,腳丫在補玉大腿上搔了搔。雖然補玉穿的是厚厚的牛仔褲,讓那長雞眼和老繭的老腳丫一搔,覺得自己連皮都沒長,被他直接搔到了肉上,洗都沒法洗了。補玉那次狠極了,不動聲色地走出去,找了根釘子從鞋裡面戳進去。釘子穿過她的海棉鞋底,從另一面露出個尖,回到牌桌上一坐,給老騷客送了個飛快的媚眼,腳在桌下也給他一個最方便的角度。老騷客的腳剛一示愛,她那只帶釘子的鞋底就跺上去。 這時周在鵬看看補玉,腳尖同時也輕輕踢她一下:原來溫強是位五大三粗的斷腸人呢!醜陋的歌喉讓他想到失去的那條歌喉和擁有歌喉的麗人有多美好。可是人擁有一條醜陋的歌喉也沒辦法,瞎跑腔也不犯法,不能因為你有錢就買人家一個屈辱的禁聲。 溫強再次拍巴掌打呼哨,隔壁嚇了一跳似的,因為他剛唱了半句。溫強一聽隔壁靜了,他也靜下來。隔壁再次張口,他再次喝彩,把麻將的尺子拿起來,在桌沿上劈劈啪啪地抽。大家知道溫強當過十多年兵,丘八鬧事,一人頂十。 補玉對息事寧人還沒完全絕望,問溫強是不是在軍隊裡認識了那個女高音,溫強完全瘋了,滿臉狂喜,兩眼暴怒。「補玉山居」的客人打架不是稀罕事,每回打出的損失都是補玉的,所以她全力給溫強打岔。 這時門開了,季楓滿臉醉意地出現在門口。她說求求諸位別跟他老公一般見識,讓他唱著把氣撒完把脾氣發完自然他就不唱了。溫強問他撒什麼氣發什麼脾氣。季楓羞愧地說,他本來已經不唱了,現在頂上牛了,一定要唱破嗓子才算完事。她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好婉轉。 「……他這個人,你不能跟他頂牛。」季楓說。 「噢,我這個人就能頂牛了?!」溫強說。 季楓非常羞愧。這時補玉才發現她是個挺秀氣的女人,五官非得細看才看出精巧來。細看她只有三十歲左右,身材象在抽條中突然老了,乾巴了。 「您是老總,跟他頂什麼牛啊?他連工作都沒有……」季楓說。 看來名片上的「資深工程師」是妄想的結果。 「工作都沒有還敢這麼狂?!」溫強說。 「那您有錢也不該這麼狂啊,您說是不是?」季楓轉向補玉和周在鵬,以及那個臨時拉來的牌友。「您這不是侮辱人嗎?您花錢,別人就得住口?!」 「收了我的錢住口的人多了!」 這時隔壁的高音拐變拐得認不得家了,突然停在一個懵頭轉向的沉默中。溫強哈哈大笑起來。補玉原本不願入溫強的夥,但沒克制住,也笑起來。周在鵬原來就居心不良,想看看雙方鬧起來能不能進一步暴露真實背景,所以他跟著溫強大吼大叫,笑得大聲往回倒氣。臨時來的牌友也跟著起哄,喊著:「再來一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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