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畢業歌 | 上頁 下頁 |
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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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霞開始談起往事,解釋自己的初衷:「三年前,在船上——是從美國舊金山到新加坡的船,我和一個女孩子同住一間艙房。我們倆很談得來,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我們把各自的家庭、背景都告訴了對方。她告訴我她有個娘娘在上海,她父親活著的時候,常常講起這個與眾不同的妹妹,能書會畫,聰明過人。」 朱玉瓊聽得很認真,卻也很警惕——她可不能被這女子再灌迷魂湯了。 「這個女孩跟我有很多相像的地方,比如我們都是在美國念的大學,都修了音樂課,家裡呢,也都是馬來亞的華僑,從小也都是衣食無憂的孩子……我們唯一不同的是,她有理想。她的理想遠大得很,我當時覺得連邊際都摸不著。船在海上走了七八天,那個女孩子開始發高熱……一直到她去世船上的醫生都沒有弄清那到底是什麼病,會那麼致命。只知道那是一種熱病,染上就難以治癒。臨死前,她告訴我,她從美國回到南洋是為了抗戰募捐。等她完成了募捐,就要回到祖國參加抗日的軍隊,上前線,就像那首《畢業歌》裡唱的,要拼死在疆場……」 朱玉瓊看到桑霞低下了頭,淚光閃閃的,警惕有所鬆動,坐在了床上。 「死在海上的人,按船上規矩都是要海葬的。我親手裝殮了她。在我跟船上的大副把她放進太平洋的時候,我發現,我的一生其實已經被她改變了。您一定猜到了,這個女孩子就是桑霞,您的親侄女。我看著大海把桑霞帶走了,就想,大海不該帶走她的理想……從那時起,我就想變成桑霞,替她把沒做完的事做完,把她沒活完的生命活完。我去到馬來亞,找到了桑霞的組織,開始動員華僑募捐。後來我把募到的款子送到了福州的新四軍辦事處。實際上我是替桑霞去送捐款的。我在辦事處工作了大半年,就在那段時間裡,我加入了共產黨。我想,假如將來我真的能為這個党做出一點功業,都會記在桑霞名下。後來我又被新四軍派回南洋去募捐,去籌辦藥品,再回到中國來的時候,組織上就讓我用桑霞這個名字,在上海開展工作。」 朱玉瓊不知不覺就被帶到了桑霞的故事裡,因為故事的主角是她的親侄女,她非常自然地產生了很強的代入感,這個時候,她臉上的敵意和疑慮完全不見了,毫無意外地,她又著了桑霞的道了。 桑霞說完了,慢慢地靠近朱玉瓊,似乎在尋求她的共鳴:「我就是這麼變成桑霞的。對很多人來說,我就只有桑霞這一個名字。可是我喜歡這個名字,叫起來好響亮,好像就是為了一個女英雄取的名字……」 朱玉瓊呆呆地看著桑霞,桑霞的大眼睛裡閃著淚花,也閃著希望,這麼清澈的眼神,哪裡看得出一絲陰謀詭計? 桑霞抬起頭,看上去還帶著一絲悽楚:「現在我把實話都告訴您了,對阿沐,我什麼都沒有瞞過他。您要是還想罵我,就罵吧,我保證不還口。」 朱玉瓊沉默著,神情漸漸和緩下來,半天才發出一聲孱弱的歎息:「你們把阿沐弄到哪裡去了?」 「阿沐就在上海。」 朱玉瓊的眼睛頓時有了水汽,人也情不自禁地挺拔了:「阿沐,他現在在上海?」 桑霞點點頭:「嗯,他回來好幾天了。」 「那……那他為什麼不回家來?」 「他會回家的。」 「什麼時候回來?」 「不一定非得回到這裡來。他現在擔任的工作很重要。」桑霞看著滿臉惆悵的朱玉瓊又於心不忍,「我可以安排你們見面。」 朱玉瓊又是心酸又是委屈:「可是……他為什麼不能回家呢?」 桑霞握住了朱玉瓊的手,安慰說:「母親所在的地方,對兒子來說就是家。」 本來氣勢洶洶的朱玉瓊,現在又被桑霞軟化了,一時不知怎麼招待她,氣氛變得有些尷尬。桑霞拿起皮包,正準備告辭,卻聽到門外傳來一陣嘈雜。其中有洪望楠的聲音,桑霞愣住了,又坐了下來。 洪望楠的聲音聽起來是興高采烈的,他對管媽說:「讓老羅做一桌本幫菜,我們兩家在一塊兒吃晚飯,難得的,加上我和阿穎有重大消息要稟報大家。」 朱玉瓊一聽這話,馬上向門外走去:「什麼重大消息啊?」她似乎已經忘記桑霞的存在了。 洪望楠溫柔地看了一眼滿臉羞紅的王多穎:「其實也沒什麼重大的……就是我和阿穎,打算結婚了。」 朱玉瓊吃驚地瞪著洪望楠,又瞪著女兒:「什麼時候結婚?」 孫碧凝從樓梯上下來,顯然她是被兒子的話驚動的。 洪望楠看了母親一眼:「明天,實在來不及就後天。」 朱玉瓊張大嘴巴,連連擺手:「不可以的!結婚這麼大的事,怎麼可以這麼草率就操辦?至少也要等你爸爸的傷好一點……」 孫碧凝卻是滿面喜色:「澗琛不會反對的。大喜的事,說不定倒是能讓他的傷早點好呢!結婚用的東西,我都預備好了,搬到這裡來的時候那麼倉皇都沒忘帶過來。」 朱玉瓊一看洪家母子齊上陣,看來是躲不過去了,神情卻更加尷尬:「那也不能明後天就辦喜事啊!實在不好意思講出口,我們阿穎連一件新嫁娘的衣服都沒有,最快的裁縫也要一個禮拜才能把衣服做出來,還要給繡工一個月半個月去刺繡吧?」 洪望楠滿不在乎地說:「王媽媽,現在是戰爭時期,什麼都可以從簡。阿穎今天這件旗袍就蠻好的,穿到婚禮上也不丟人。」 「不行,不行!」朱玉瓊走到王多穎跟前,撩起旗袍的下擺,翻出裡面給大家看,「本來我是不願意說的,怕難為情。現在不說不行。你們看見了嗎?這是我年輕時候的一件舊旗袍,打了個翻,改給阿穎穿的。裡子翻成面子,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了!看出來人家還不把我們王家的脊樑戳出洞來?該說了,朱玉瓊那個女人,把王家敗成這樣,唯一的女兒出嫁,用件裡子當面子的舊衣服裹裹,就打發出去了!那樣的話,我既對不起女兒,也對不起王家!」 洪望楠求救似的看著王多穎:「我也沒有登樣的衣服,相信阿穎不會不認我的,對吧?」王多穎看了他一眼,點點頭。 朱玉瓊似乎有意在為難他們:「那結了婚住在哪裡?小兩口租房子也要點時間吧?」 「結了婚我就把阿穎帶到昆明,我們廠在那裡有個辦事處,可以接待家屬。」 朱玉瓊這下找到了理由:「到昆明去?上海的日子都越來越難過了,阿穎怎麼吃得消內地的日子?」 孫碧凝有了主意:「我看不如這樣,結婚呢,我們兩家各自給新姑爺、新娘子準備一套衣服,一套被褥;新房的話,暫時可以在華懋飯店的公寓裡租一套,就算我和澗琛送給小兩口的蜜月房間……」 朱玉瓊一拍腦門:「那還要徵求一下三阿哥的意見啊!」 孫碧凝也沒多想:「當然,三阿哥和澗琛的意見都要聽聽。正好澗琛剛才醒了,你們小兩口子趕快上去,跟他報個喜!」 站在朱玉瓊臥室的桑霞一陣茫然,她似乎被所有人拋棄了,冷落了,似乎根本和這裡的人毫無關係。聽見大家往樓上跑,趁機拉開門走出去。到了樓門口,朱玉瓊從樓梯上下來,叫住她:「等一等。」 桑霞站住腳,回過頭。朱玉瓊看著她的眼光意味深長:「留下吃飯吧。」 桑霞勉強堆出笑容,說還有事情要辦。朱玉瓊擺擺手:「一頓飯不會耽誤你多長時間的。今天望楠和阿穎決定要結婚了……」 桑霞幾乎是本能地打斷她:「我知道。」表情顯得極不自然。 朱玉瓊使勁看了桑霞一眼,有些不悅:「還有一會兒就要開飯了,我這個人,再窮都不會在飯前打發客人走,除了這個人我不想交往了。假如說你不打算再登我的門,就走吧。」 桑霞哀求說:「娘娘,我真的有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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