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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洪望楠慢慢睜開眼睛,他盯著王多穎看了一會兒,似乎累了,又閉上眼睛。

  王多穎認真地觀察著洪望楠,她看到一絲微笑慢慢浮上洪望楠的嘴角:「阿穎你穿玫瑰紅真好看。玫瑰紅的衣服,金黃色的菊花,太美了。」

  王多穎的臉頓時緋紅,那是興奮的顏色,為了他的視力恢復,也為了他的讚美。

  湯普森對洪望楠的視力進行了一系列測試,得出結論:「很好!手術很成功!祝賀你!」

  洪望楠此刻顯得神采飛揚:「應該祝賀您,您又創下一個成功的紀錄!」

  湯普森叮囑他:「現在看起來一切都很好,但是必須按時用藥,過一個禮拜,我們再檢查一次。」

  洪望楠謝過湯普森,轉向王多穎:「阿穎你數清楚了吧?還是兩隻眼睛,對不對?」

  王多穎羞澀地皺著眉頭一笑,輕輕推他一把。

  湯普森很好奇:「數什麼?」

  洪望楠充滿溫情地看著王多穎:「數眼睛。她在路上一定在想,拆下繃帶之後,洪望楠是不是還有兩隻眼睛。」

  王多穎把菊花捧給湯普森,佯裝生氣:「本來是給他的,現在決定不給了。因為我不喜歡殘酷的玩笑。」

  從湯普森診所出來,兩人像一對突然被放出籠子的鳥,看著滿街的車和人,滿天滿地的陽光,不知道要怎樣開銷自己的幸運和自由。

  洪望楠帶上墨鏡,把王多穎的手放進自己的風衣口袋,帶著她向黃浦江邊走去。兩人走到欄杆前面,停下來,看著江面上各國的軍艦和商船,看著江鷗飛來又飛去。洪望楠看王多穎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在她手上捏了一下:「在想什麼呢?」

  王多穎猶豫一下,鼓起勇氣:「這次你會帶我走嗎?」

  洪望楠似乎早有心理準備:「你想跟我走嗎?」

  王多穎點點頭,給出她這幾天思考的答案。她抬頭看看藍寶石一樣的天空,感覺輕鬆多了。這次洪望楠能夠死裡逃生已經算是奇跡,還有什麼比一個人的生命更重要的呢?

  洪望楠輕輕掖了一下王多穎的圍巾:「那我們結婚吧。」

  王多穎嘴唇抖了一下,似乎馬上要說出她難以啟齒的心事,卻還是忍住了。洪望楠卻輕易看穿了她:「阿穎,不要發傻,年輕嘛,心總會不老實不安分的。不過熱情和衝動是會過去的,還沒過去的時候,你會很不舍,心裡會作痛,痛不欲生……」

  王多穎的眼淚又要出來了,她感激洪望楠的理解。也許庸人自擾的日子很快要過去了吧,她想。洪望楠把她的臉靠在自己肩頭:「不過你就捨得離開我了嗎?為了你的熱情和衝動,你捨得離開一個從你很小就喜歡你的人嗎?況且他也是最合適你的人,你捨得嗎?」他看著遠處飛翔的江鷗說:「我是捨不得的。」

  王多穎把臉埋進洪望楠的胸前,戰慄地抽泣著,似乎在為自己曾經的幼稚任性感到羞愧。洪望楠輕輕拍打著她,但是他的眸子卻似乎是冷的,他就像個冷靜的預言師:「假如你選擇了他,在你離開我的時候,你會發現,你更捨不得我。」

  王多穎不肯把頭抬起來,肩頭一聳一聳,嗚咽著:「你怎麼知道的?」

  洪望楠的微笑看起來像是苦笑:「我也是人啊。人總是活在捨棄和難以割捨當中。」

  王多穎卻是渾然不覺地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裡:「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情形多少顯得有些滑稽:他們兩個人因為另外兩個人而產生了某種共鳴,他們曾經因為這兩個人而痛苦,而現在,他們卻在享受著這種共鳴。是同病相憐嗎?洪望楠不允許自己再想下去,他忽然把王多穎的臉抬起來:「阿穎,你願意馬上和我結婚嗎?」

  王多穎避開他的凝視,看著江鷗落在地上,沉默不語。然而她很明白,是到了必須做抉擇的時候了,她不能永遠在雲端生活,她需要落地。終於,她點點頭。她長出一口氣,這意味著她決定要放下一切過往了。

  麻將是朱玉瓊的精神嗎啡,是忠實伴侶,心情不好的時候要打,心情好的時候更要打,眼下她心情說不上好還是不好,那就是打不打都行,反正閑著無事。她嘴上叼著長長的羊脂玉煙嘴,從珠圓玉潤的兩隻手中懶洋洋地扔出一張牌:「四餅。」

  沈太太把她打出去的牌拿起,想了想,又放下。管媽的嗓音在門外揚起來:「小霞回來了!」

  朱玉瓊心裡咯噔一下,麻將揣在手裡左不是右不是。門開了,管媽的手握在門把上,她身後站著笑眯眯的桑霞:「娘娘!」

  朱玉瓊不打了,站起身,因為動作太急碰到了桌子,把桌上的幾個麻將牌碰到了地上。她讓管媽來替她打一圈,陳太太翻了一下白眼:「侄女一回來,就不理我們了!」

  朱玉瓊迎著桑霞走過去,她是有氣的,不給桑霞好臉色,把門關上,生硬地說:「跟我來。」

  桑霞跟在朱玉瓊身後,往走廊一頭走去,很體貼地說:「娘娘看起來氣色不太好……」

  朱玉瓊站定,不耐煩地呵斥桑霞:「你給我住嘴!誰是你娘娘?」

  桑霞又笑:「您是桑霞的娘娘,就是我的娘娘。現在她不在了,我替她活著,替她盡未盡的事業,替她了卻未了的心願,也替她孝敬娘娘。」朱玉瓊哼了一聲,說的比唱的好聽,她就是因為這個才上了當。她是認定了王沐天被桑霞拐跑了。

  桑霞以前在這裡住的房間成了朱玉瓊的臨時臥室,朱玉瓊鐵青著一張臉,推開門,手停留在門把上,意思是請桑霞進去,而且進去就不會有好果子給她吃。桑霞打量著房間,不由好笑,這裡又恢復了亂七八糟的樣子:許多物事被推到牆角,用一塊布簾遮住,不過遮得捉襟見肘。房間中央擺置著朱玉瓊的紅木大床,衣服鞋子放置得無比淩亂,似乎「亂」成了王家的標誌。

  桑霞跟朱玉瓊拉家常:「聽說洪家姆媽一家搬過來了,住在樓上,娘娘把自己的房間讓出來……」

  「啪」的一聲,朱玉瓊把一個茶杯狠狠往床頭櫃上一頓,她要給這個不知好歹的女子一個下馬威:「你叫誰娘娘?我可當不起你這個女共產黨的娘娘!再說,讓外人聽見了,我平白無故有了你這個共產黨侄女,掉了腦袋還不知為什麼!」

  桑霞直視著朱玉瓊,平靜地為自己辯護:「您的親侄女就是把共產黨的理想介紹給我的人。」

  朱玉瓊更加激動:「所以你冒名頂替跑到我家來,又把你們的什麼理想啊主義啊灌到阿沐腦袋裡,讓他六親不認,好端端地拋棄他老娘,他伯伯,他姐姐,恩斷義絕地從家裡跑了。」

  桑霞眼神有些無奈:「娘娘……」

  「你給我閉嘴!再叫我娘娘,我就報警!」朱玉瓊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桑霞,「一開始就有人跟我嘀咕,說你不像我的侄女桑霞,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想追究。為什麼?因為我看在阿沐的份兒上,我看阿沐敬重你,仰著臉看你,跟你在一起,他倒是很上道的。結果呢?你騙了我也就罷了,還把阿沐給我帶走了。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桑霞抱歉地笑笑:「沒有什麼好說的。我今天來,就是專門來聽您罵的。您就痛痛快快地罵,實在不解氣,您伸手打幾巴掌也行。」

  朱玉瓊瞪著她,反而說不出話來了,吵吵鬧鬧根本就不是她擅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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