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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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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玉瓊板起臉來,不過語氣卻是親昵的:「假如你還把我當成你的娘娘,就留下來。」這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她還是把桑霞當親人的,「兒女的大事,我身邊一個娘家人都沒有。你留下來,就算我的娘家人,管他真的假的。」 桑霞感激地看了一眼朱玉瓊,朱玉瓊重新接納了她,這也正是她期待的結果。不過朱玉瓊又怎麼知道她和洪望楠的那些秘密呢?幾天前他們還在一起忘情纏綿,幾天後就聽到他要跟別人結婚的消息,無論如何,她都做不到坦然面對洪望楠啊。 朱玉瓊走上來,孩子氣地拉住桑霞的手,半真半假地擺出威脅的面孔:「我能這麼便宜就讓你走了?你說你會安排我和阿沐見面的。等你安排好了,我才放你走。」 朱玉瓊軟硬兼施,迫使桑霞答應留下。但是桑霞還是要堅持出門走一趟的,說自己作為娘家人,那就必須要給新人準備禮物。朱玉瓊這才放了手。 桑霞暫時避開洪望楠,一路上腳步都是輕飄飄的,沒有一點踏實的感覺。天空是藍的,她的心是灰的。她心胸再大,碰到感情的事也沒辦法讓自己輕易釋懷。原來這一切激情都只不過是個命運的玩笑麼?她苦笑,不甘心又能如何,她和洪望楠終究不是同路人吧。 不知不覺走到《紐約時報》駐滬辦,洪望梅雙手在打字機上跳躍,抬頭看到桑霞臉色蒼白,眼睛裡透著傷感——這不是她熟悉的那個桑霞。她停下來,審視著桑霞:「出什麼事了?」 桑霞從櫃子上拿了一個玻璃杯,倒了大半杯水,背身喝了一口,似乎恢復了平靜:「出大事了。你哥哥的眼睛做了手術,手術很成功,現在正在康復。他和多穎決定馬上結婚了。」她仰起脖子把杯子裡的水喝完。 洪望梅高興起來,很快又狐疑地盯著桑霞:「聽上去都是好事啊,那你看上去怎麼會……我說不出來。」 「我看上去怎麼了?」 「好像剛生了一場大病。」 「我這人的毛病就是不生大病。」 「心病呢?也不生心病?」 桑霞狠狠地說:「這種時候還生心病,就是無恥。前線每分鐘有多少個戰士在犧牲?每分鐘有多少中國人被日本人殺害?」她這話明顯是在生自己的氣,她在痛恨自己的脆弱。 洪望梅頂嘴:「這不妨礙人們生心病。」 桑霞又氣餒了:「對,也不妨礙人們戀愛、結婚。」 「你來就為了告訴我這個?打個電話不就行了?」 桑霞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你最瞭解你哥哥,他最喜歡什麼東西?我想去給他們買點禮物,又發現對他們的喜好一無所知。在國外,我們講究送禮要送得有意義,不然花很多錢,送的禮物又很蠢。還有,你跟多穎是好朋友,應該知道她需要什麼,喜歡什麼,我怕買錯了東西,顯得我在敷衍他們的大喜事……」 洪望梅似乎在研究桑霞:「從來沒見過你這麼不自信。走,我陪你去買。」 桑霞拉住洪望梅:「不行,你不能出去。你已經讓日本人恨上了,很難說他們會在哪些角落設眼線盯著你。」 洪望梅詭譎地眨眨眼,快步向衛生間走去。搖身一變,成了一個戴鴨舌帽和黑框眼鏡的年輕人,她有些得意地問:「怎麼樣?」桑霞打量著她——竟有幾分像望楠,內心不禁又湧起幾分淒然。 暗房的門開了,穿著工作服的戴維斯走出來,上前跟桑霞握了握手,瞥了一眼洪望梅:「這位先生是你的朋友?」 洪望梅詭秘一笑:「是你的朋友。」 戴維斯一愣,洪望梅卻跳起來:「哈,成功了!」她拉起桑霞的手就走,「快走吧!」 戴維斯反應過來了,上前抓住洪望梅:「你以為日本特務這麼傻?這樣的喬裝打扮就能把他們騙過去?」 洪望梅輕蔑地說:「你不傻,可你就被我成功地騙過去了!」 戴維斯越發著急:「不行!你現在出去,我們掩護你這麼多天,不是前功盡棄了!」 桑霞也同意戴維斯的話:「望梅,冒這種危險毫無意義。」洪望梅委屈地看著她,又回過頭,倔強地把戴維斯抓握在她手臂上的手擼下去。 桑霞慢慢走下樓梯,洪望梅打開辦公室的門,叫住桑霞:「派克牌的鋼筆!」 桑霞不解地看著洪望梅,洪望梅解釋說:「我哥喜歡收藏好鋼筆。」 「那王多穎呢?」 洪望梅想了想說:「阿穎對什麼都可有可無,只要讓她彈琴聽音樂就行。不過你要是送他們兩人禮物的話,可以給送一張施納貝爾的鋼琴唱片,記住是亞瑟·施納貝爾。我哥哥和多穎都愛施納貝爾的鋼琴曲。」 「他們還有什麼共同愛好?」 洪望梅從樓梯上走下來:「多了。象棋,圍棋,開始是我哥哥喜歡象棋,後來阿穎也學會了,就陪他下。」 「還有呢?」 「聽筱丹桂……」 「什麼桂?」 「哦,就是越劇演員,現在最紅的一個角!多穎愛聽筱丹桂唱的《梁祝》,我哥哥開始聽不慣,後來跟阿穎聽了兩年,也開始喜歡了。對了,要不你買兩張筱丹桂唱的《梁祝》和《紅樓》送給他們也行!還有……」 桑霞已經越聽越洩氣,越聽越灰心,原來洪望楠和王多穎之間有那麼多共同的愛好,而他們之間……卻似乎什麼也沒有。她不願意再聽下去:「知道了。我走了。」她飛快地從樓梯上跑下去,握著扶手穩住自己,努力讓自己振作一下,向門外偏西的秋陽走去。 大客廳一大圈人圍著一桌菜肴而坐,洪澗琛也被安置在一張扶手椅上,他的氣色看起來已經有所恢復。他旁邊坐著三伯伯,三伯伯是被電話叫回來的。依次下來是朱玉瓊、洪望楠、王多穎……朱玉瓊喜歡熱鬧,把平常一起打牌的女眷們也給留了下來,一起吃晚飯。 管媽端著一個砂鍋進來:「洪太太的拿手好菜,一品什錦鍋!」 「碧凝還在廚房裡忙什麼?就等她入座了!管媽,你把打牌的桌上那個燈泡摘下來,安在這邊,吃飯的時候燈光可以亮一點!」朱玉瓊又讓管媽去叫孫碧凝趕緊就座,管媽想偷個懶,佯裝未聽到,洪望楠走出去叫母親。 洪望楠從大客廳出來,一眼便看見拎著一個大紙包進來的桑霞,他吃驚地瞪著眼:「你……怎麼來了?」 桑霞觀察了一下洪望楠的右眼,看上去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笑笑說:「我給你們送禮來了。聽你妹妹說,你和阿穎都喜歡亞瑟·施納貝爾彈奏的鋼琴曲,我買了一整套。」 洪望楠示意桑霞換個地方說話,徑直從樓門出去。桑霞怔了一會兒,也跟著走出去。兩人來到後院堆放雜物的棚子前面,洪望楠點起一支煙。 桑霞在外面轉了一圈,心情已經不那麼難受了。她甚至故作平常地開起玩笑:「你是主角,怎麼不進去陪客人啊?」 洪望楠怔怔地盯著桑霞,忽然哀求說:「求求你,你不要進去,好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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