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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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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沐天微弱地說:「參謀長……」 「什麼參謀長?跟過去一樣,叫我老賀!」 王沐天吃力地笑了一下:「老賀……」 賀曉輝大笑:「你還真活著!小兔崽子!」他背過身,用手背飛快地擦了一把眼睛。 「我們……這是……在哪兒?」 「管他在哪兒,只要你活著,我就能交差了!」賀曉輝累壞了,四仰八叉地躺下去,兩手枕在腦袋後面,看著正在亮起來的天空。 星星落下去不少,僅剩的幾顆稀疏地發出暗淡的光,而東邊的一線明媚的粉紅正在變寬,變亮,變得越發豔麗。王沐天呆呆地凝視著夜空。到那天為止,賀曉輝已經救了王沐天三次性命了,就算他是一隻貓,有九條命,三條命是賀曉輝奪回來的。 兩個人在冰涼的蘆葦叢互相依偎著睡了一夜。王沐天醒來後,發現賀曉輝不在身邊,他睡眼惺忪地從蘆葦叢裡鑽出來,在河面上四下張望。突然他看見幾條魚放在河灘上,雖然已經死了,但十分新鮮。 「撲通」一聲,賀曉輝從河水中冒出來,兩手各拿著一條兩斤多重的青魚,賀曉輝喜笑顏開地說:「鬼子昨天夜裡扔了那麼多手榴彈,炸死的魚今天都歸我們了!」他指著河水上漂動的兩三條魚,「看見沒有?夠我們一個班戰士的伙食了!」 王沐天盯著他凍得發青的臉,詭笑一聲,假裝驚詫地盯著他:「你的嘴唇哪裡去呢?」 賀曉輝迷惑起來:「我的什麼哪去了?」 「嘴唇,你的嘴唇怎麼沒了?」 賀曉輝走到王沐天跟前,把魚往地上一扔,摸了摸自己的臉和嘴巴,瞪著王沐天:「胡說八道!」 王沐天恍然大悟:「哦,原來如此——嘴唇凍得跟面孔一樣,又青又紫,看上去就像嘴唇沒了!」 賀曉輝推了王沐天一把,王沐天向後踉蹌一下,他捂住肩膀,笑容卻無比燦爛。共同經歷過一番生死,他們的友誼已經堅不可摧,似乎不再有任何距離和界限。 洪望楠到王家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朱玉瓊和孫碧凝幾個女眷在打麻將,看到洪望楠回來,停了麻將,七嘴八舌地問候著。朱玉瓊的聲音最大:「望楠,你這只受傷的眼睛有沒有檢查過視力?」 洪望楠哈哈一笑:「檢查視力?不用!我們廠檢修飛機的美國空軍講過個笑話,說戰爭剛開始的時候,徵兵要檢查每人的眼睛多少度,等到戰爭快打完的時候,再徵兵,就不檢查眼睛多少度,只是數數眼睛夠不夠數了,夠兩隻眼,就蓋章算合格!現在是數眼睛的時候了,說明仗打得差不多了!」 孫碧凝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地嘮叨著:「你看他這個人,還笑得出來!」 好像有感應似的,一整天王多穎都心神不寧,她把自己關在臥室,一遍遍地彈奏著肖邦的敘事曲,但是鋼琴也似乎在和她作對,總是彈不出滿意的音調。聽到洪望楠的聲音,她沒有馬上出去,端著蠟燭來到立櫃前,借著燭光審視自己的容顏,然後用另一隻手慌裡慌張地理著額前鬢角的頭髮。她拽開衣櫃的門,在一件件衣服裡翻找,抽出一條玫瑰色的旗袍,看了看,又掛回去,再抽出一條墨綠色的旗袍,遲疑著,還是把它掛回去。最終,她還是選擇了穿平時穿的居家衣服。 一滴大大的燭淚滾落下來,燙了她的手,她猛地一哆嗦,把蠟燭放在床頭櫃上,將燙疼的手指放進嘴裡。 朱玉瓊在門外喊了起來:「阿穎,快出來,看看誰回來了!」她再次抬頭,看著鏡子中的自己。 門開了,洪望楠出現在門口。王多穎緩緩轉過臉來。兩人長時間的沉默,像是百感交集,又像是親極反疏,僵在那裡。王多穎走上來,目光定在洪望楠的右眼上。洪望楠擺出無所謂的樣子,笑著逗她:「失望了吧?沒想到,等回一個獨眼龍來。」 「就是轟炸那天受傷的?」 洪望楠安慰說:「嗯。別擔心,不會成獨眼龍的。」 王多穎輕輕一笑:「是你自己啊,一口一個獨眼龍地叫。我又不在乎。」 「真不在乎?」 王多穎輕輕地為洪望楠摘下眼鏡:「剛才聽見你講美國兵的笑話了。你的眼睛我連數都不數,就給你蓋章。」 王多穎變得沉穩了,不再是那個哭哭啼啼的小女生。這讓洪望楠感到意外,他要重新審視面前的這個人了。他突然把王多穎抱在懷裡,熱烈地親吻她。王多穎卻輕輕推開他,說:「我帶你去看看你爸爸。」 原先朱玉瓊的臥室讓給了洪家夫婦。洪澗琛已經入睡,呼吸顯得十分吃力,喘息還帶著微微的哨音。床頭櫃上,擱著一條染血的毛巾。門被輕輕推開,洪望楠出現在門口,他凝視著父親灰白的臉色,花白的胡茬兒,微張的嘴唇……眼淚慢慢在眼圈裡漲潮。 孫碧凝輕聲提醒兒子:「他剛睡著,別叫醒他。這兩天咳血剛止住一點……」 洪望楠點點頭,躡手躡腳地走到父親床邊,拿起床頭櫃上染血的毛巾。 王多穎來到門口,看見洪望楠慢慢給父親跪下來,不由兩眼淚汪汪,同時也感到釋然,似乎這一年多的焦慮煩憂,也被這淚水沖洗乾淨了。 天高雲淡,陽光透亮地照在青裡帶黃的樹葉上,是個好天氣。街道兩邊的法國梧桐正在落葉,一輛清掃車迎面開來,將枯黃的落葉捲進車裡。坐在黃包車上的王多穎手捧一束菊花,要到診所去看洪望楠。 來到湯普森博士眼科診所,她推門進去,坐在接待台裡的女接待員跟她點頭致意,她徑直走到寫著「手術室」的大玻璃門門口。 她站在門扉跟前,似乎那樣就能聆聽到手術成功與否,可所能聽到的只是一片沉寂。女接待員拿著幾本外文時尚雜誌走過來,打手勢請她坐下。她接過雜誌,心神不寧地在長椅上坐下來,卻把雜誌放在一邊,兩手下意識地擺弄著手套。 手術室的門打開,女護士走出來告訴王多穎:「洪先生請你進去。」 王多穎有些不知所措,她害怕聽到不祥的結果。女護士含笑看著她,她努力讓自己平靜,手捧著菊花,跟女護士進了手術室的玻璃門。 洪望楠坐在窗前,脊背朝著手術室的門。秋天的陽光非常明亮,從窗外照射進來,整個診室沐浴在陽光裡。王多穎忐忑地看著他,又看看湯普森,湯普森向王多穎示意讓她向前走。 洪望楠聆聽著王多穎的腳步聲,聲音很平靜:「阿穎,就站在那兒。」又用英文對湯普森說:「大夫,護士,我們繼續吧。」 護士拿起小鑷子,小心翼翼地揭開蓋在洪望楠右眼上的紗布,隨後用一個棉球蘸了點生理鹽水,輕輕擦拭著洪望楠眼睛上的藥膏。藥膏完全被清理了,洪望楠濃黑的睫毛顯得非常潤澤……王多穎的心提到嗓子眼兒,手裡的菊花幾乎握不住了。 洪望楠依舊閉著雙眼:「大夫,我的眼睛沒變樣吧?」 湯普森說:「那要你睜開才能知道。」 洪望楠輕聲呼喚王多穎:「阿穎,過來吧。」他要和王多穎共同分享這個時刻。王多穎慢慢走上前去。洪望楠把轉椅旋轉了一下,轉成直面王多穎的方向,向她伸出兩臂。王多穎看著他,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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