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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畢竟這裡是洪望楠的地盤,便衣不敢再糾纏,用槍口抵住洪望楠的後背,押著他走向電梯間,一腳把他踹了進去。

  電梯門快要合攏時,竄進一條矯健的身影——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正是小鄭。

  小鄭伸手要摁鍵開電梯門,便衣推開他的手。小鄭無奈地說:「我乘錯電梯了——我是要上樓的!」

  便衣說:「等我們下去,你再上吧。」

  小鄭作出無可奈何的樣子,慢慢轉過臉,眼睛突然一亮:「唉,這不是洪大哥嗎?剛回來?」

  洪望楠狼狽不堪地看看小鄭,對這個年輕人他並沒有印象,但還是點點頭。便衣緊張起來,槍口更緊地抵在他的脊背上。

  小鄭抬起頭,電梯天花板上掛了面銅鏡,從銅鏡裡可以看到那支頂在洪望楠背上的手槍,他用下巴指指天花板的銅鏡:「洪大哥,頂在你脊樑上的槍是真的假的?」

  便衣罵了小鄭一句:「你個小赤佬別他媽廢話!」

  小鄭瞪著眼很認真地說:「私帶槍支是犯法的!你這位先生怎麼……」

  電梯著陸了,但誰都不動。便衣抵著洪望楠走到小鄭前面,命令洪望楠開門,洪望楠正要伸手,小鄭搶在前面從他們身後伸出手,摁在上升鍵鈕上。

  便衣急了:「你要幹什麼?」

  小鄭哼了一聲:「剛才我說了,我要上樓啊!」話音未落,一把槍已經頂在便衣的腦袋上。

  小鄭把便衣的槍繳獲過來,轉頭對洪望楠說:「洪大哥,摁住鎖門鍵,我搜搜這個老癟三。」倒黴的便衣臉朝牆,雙手抱頭,小鄭熟練地在他身上摸索,從他的褲腰上摸出一把匕首,一順手滑進自己口袋。

  季家鳴來遲了一步,等他趕到洪家,便衣已經被小鄭在弄堂麻利地處理掉並帶著洪望楠走了。

  去年夏天,王沐天和夥伴們曾經從日本軍官手裡奪過一輛三輪摩托,後來他改裝成一輛小卡車,參軍離開上海之後,這輛小卡車送給了小鄭的二哥。現在,小鄭二哥坐在小卡車的後車廂,小鄭正開著它,興奮地奔馳在上海街道上。

  天上落下豆大的雨點,路面很快被打濕了。霓虹燈和高樓大廈的燈光反射在路面,使得一切加倍地繁華,整座城市顯得光怪陸離。不知何處傳來恰恰舞曲,整個城市似乎都在跟著扭擺。流光溢彩的城市在這個雨天中暴露出無恥的豔麗。

  小卡車開進一條弄堂,停在了一個石庫門房前,小鄭邀請洪望楠進去:「這就是我家,我們三兄弟住三間房。」

  洪望楠跟著走進去,迎面看到一段老舊失修的木頭樓梯,院子左邊一間堂屋,右邊一間廚房,空間顯得十分狹窄,還碼著半堵牆煤塊。洪望楠感到拘束,幾乎不知何處下腳,他很少來這種地方。小鄭倒是大大咧咧,指指左邊的堂屋:「這邊走。」

  洪望楠進入堂屋,屋內正中放著一張大方桌,兩邊擺著兩把破舊的太師椅,桌面上的幾個茶盞多半豁了口。勉強坐在一張關節鬆動的太師椅上,這才看清茶盞裡的殘茶幹了,留下一圈圈褐色的痕跡,好客的小鄭拎起茶壺便往茶盞裡倒茶,一杯色澤極深的液體漸漸積蓄在茶盞裡:「洪先生請喝茶。」

  洪望楠極力克制住噁心,點點頭,表示謝意。

  木頭樓梯上忽然響起清脆的半高跟鞋的腳步聲,小鄭聽到腳步聲要出去,洪望楠一把拉住他:「待會兒你能不能送我去一個地方?我想我還是住到那裡去好些。」

  小鄭驚奇地問:「不是說好暫時先住在這裡嗎?」他根本沒意識到洪望楠的為難。

  一個女人的聲音從門外飄來:「小鄭,東西取來了嗎?」

  這嗓音把洪望楠驚呆了。

  在這個肮髒的空間裡,洪望楠和桑霞重逢了。桑霞穿著深色絲絨旗袍,戴一根白珠子項鍊,站在樓梯口,大眼睛充滿驚訝,但注意力馬上被他墨鏡後的繃帶奪去:「望楠?你眼睛怎麼了?」

  小鄭驚奇地看著兩個人:「你們……認識?」

  他們不但認識,還有許多故事。洪望楠癡癡地看著桑霞,她被深色絲絨旗袍襯得越發挺拔,健美。兩年前她那熱帶女孩的日曬膚色已經褪色,似乎有了另一種風貌,但同樣地矯矯不群,他極力控制住自己:「你怎麼也在這裡?」

  桑霞卻答非所問:「你放心,你父親和母親都搬到王家去了……」

  洪望楠點點頭,他已經隱約猜到了一些。陡然間的重逢讓兩人都顯得局促不安,想說的話太多,卻不知從何說起。桑霞忙亂地打開小皮包,取出幾張小鈔,遞給小鄭:「洪先生一定沒吃晚飯,小鄭,麻煩你到路口去買一瓶加飯酒,買十隻油炸麻雀,我們還剩了點泡飯吧?」

  小鄭接過錢,興沖沖地跑了出去。只剩下兩個人了,卻彼此不敢張望,半天洪望楠才算是找到一個話題:「你也學會吃油炸麻雀了?」

  桑霞笑笑:「這是上海最便宜的肉菜啊。」她注視著洪望楠的繃帶處,「我想……我想看看你的傷……」

  洪望楠故作輕鬆地開起玩笑:「好久不見了,路上你看見我這副樣子,大概都不認識了。」

  桑霞幽幽地說:「一個人認識另一個人,常常不是靠模樣的。」她已經讓自己平靜下來,不再回避洪望楠的目光。

  洪望楠輕輕走到太師椅前面坐下來,說:「來,坐會兒吧。」

  桑霞走過去,搬了個方凳坐在他身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摘下他的帽子,又輕輕捏起他的墨鏡的鏡腿,把墨鏡摘下來。洪望楠閉上了沒受傷的那隻眼,全神貫注去體會她的關心。

  桑霞的手輕輕拂過他的繃帶,似乎也在感同身受著他的痛苦,聲音有些顫抖起來:「怎麼會傷得這麼不巧?」

  洪望楠睜開眼,看著憂心忡忡的桑霞,他們此刻又是如此接近,不禁心跳加快:「傷得太巧了,不巧我怎麼能來到這裡,跟你在一塊兒?」

  桑霞卻沒心思開玩笑:「醫生怎麼說?」

  「我們廠裡的醫生給我介紹了一個非常好的美國眼科專家,診室就在外灘路。大夫本來今天就要給我做手術,但是我請求他推遲一天,讓我回家看看父母……」

  「你父親的事,你知道了嗎?」

  看洪望楠一臉迷惑,桑霞站起來,在方桌一角堆放的報紙雜誌裡翻尋,抽出一張《字林西報》遞給他。他一眼看到首頁上父親的照片,便急促地閱讀起來。讀罷,失魂落魄地放下報紙,半天不言語。

  桑霞洗淨了茶盞,倒上一杯清水,輕輕端到他面前,仍然坐在他旁邊的方凳上。

  洪望楠接過茶盞,又放回桌子上,他長期在內地專注著製造飛機的事業,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日子,想不到不過短短一年半時光,上海的局勢便惡化得這麼厲害。

  桑霞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局勢每天都在惡化。法國投降了德國之後,法租界也早就不像過去那麼安全了。」

  洪望楠凝神看著報上妹妹的照片,充滿憐愛地說:「一年前,我還罵過小妹,罵得那麼難聽。」他的表情帶著幾分愧疚,「知道我罵她什麼嗎?『商女不知亡國恨』,為了這句話,我媽差點把我趕出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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