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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桑霞微笑著說:「那天晚上,我也在場。你妹妹是準備用她的生命喚醒上海的新聞界,營救你父親的。」

  洪望楠站起來戴上墨鏡,又抓起自己的禮帽,他想立刻去見家人。桑霞再次把茶盞端起遞給他:「喝一口水,我們一塊兒走。」

  洪望楠又要推開茶盞,桑霞會意地一笑,皺眉說:「洗乾淨了。老是把革命和肮髒放在一起,我也一向反對的。」

  桑霞送洪望楠走出堂屋,見他衣服單薄,心疼地說:「都十一月了,你穿這麼點衣服可不行。等一下。」說著便奔上樓梯。洪望楠看著她輕盈的背影,內心湧起無數心酸和甜蜜。

  桑霞拿了一條米色長圍巾從樓上跑下來,她的呼吸有些急促:「這是我父親的圍巾,他生前去歐洲旅行的時候買的,新加坡冬天不冷,他一直用不上,你看,還挺新的……」她把圍巾圍在望楠脖子上,「暖和多了吧?」

  洪望楠握住了桑霞的手,正要說什麼,面孔忽然抽搐起來,嘴唇微微發抖,他力圖忍住再次襲來的劇痛。桑霞卻未發現他正在經歷傷痛的折磨,仍然在為他系緊圍巾:「這才是真正的喀什米羊絨,是喀什米出產的……」

  洪望楠疼得不能自已,下意識地把手擱在右眼的墨鏡上,像個老人一樣扶著牆壁慢慢蹲下來:「對不起……實在……太疼了……」

  桑霞這才注意到他額頭和鼻尖已經出現了細密的汗珠,著急而心痛地把他從地上扶起,幾乎用整個身體架著他,艱難地登上樓梯,把他放置在亭子間的單人床上,又把窗簾拉嚴實:「你先在這裡休息一下,我去找止疼藥。」

  洪望楠的臉形已經扭曲:「不要止疼藥……沒用……要嗎啡……傷到了眼睛的神經,疼起來就像……就像……」洪望楠再也無法忍受,呻吟起來。

  小鄭剛從外面買了油炸麻雀回來,桑霞問他能不能找到嗎啡,小鄭說:「我們從藥廠買的藥裡,有一百多支嗎啡。」

  不過桑霞的希望很快熄滅了,這些嗎啡是藥廠偷偷加班包裝出來的,今晚無論如何也來不及提貨了。桑霞焦慮地在院子走來走去,忽然又有了主意:「還得勞駕你再出去一趟。到福州路的『春芳苑』或者『盡歡閣』去一趟。」

  小鄭的眼睛瞪得溜圓:「你要我去妓院?」

  桑霞苦笑:「除了那種地方,你還能想得出哪裡能買到鴉片膏嗎?」

  小鄭又是一驚:「鴉片膏?」

  桑霞急切地點點頭:「對!鴉片膏是最好的止疼藥,跟嗎啡的作用大同小異。」說著她掏出一個光洋,「妓院裡一定會有的,你趕緊跑一趟。」

  洪望楠面對牆壁,身體繃得像一張弓,桑霞從銅面盆裡拿出一條濕毛巾,急切地替他擦去額頭和脖子上的汗水,除此她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疼痛折磨。

  洪望楠的呻吟聲越來越大,桑霞坐在他身邊,把自己的手塞到他手裡。他忘乎所以地握住桑霞的手,越握越緊,桑霞的手被他捏得生疼,卻並沒有抽出來。她鼓勵他:「再忍一忍,我陪著你忍……藥馬上就要拿來了……再忍五分鐘……」

  桑霞忽然把臉湊過去,嘴唇貼在洪望楠的額頭上,洪望楠看著她,似乎平靜了一點。她的嘴唇從他的額頭移到臉頰,再移到嘴唇……她的吻如同鴉片,不單可以減痛,還可以使他上癮。

  生銹的鬧鐘滴答滴答地走動,走動的聲音也像是生了鏽……

  洪望楠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中午。桑霞正坐在他身邊,看上去有些疲倦,但是卻是充滿笑意:「你現在氣色好多了,昨天晚上真是嚇人……」

  他坐了起來,感激地看著桑霞:「昨晚……你一夜沒睡?」

  桑霞搖搖頭:「沒關係,今天補一覺就行了。」她站起身說,「你等一下。」說著快步走出去。

  凝望著桑霞風姿綽約的身影,洪望楠心馳神搖。昨天晚上他和她之間的一切,一一在眼前浮現,越來越清晰。他忍不住想,疼痛能夠換來她一連串的熱吻,那倒是值得的。

  桑霞手裡拎著荷葉包走了進來,她解開荷葉包的草繩說:「這是昨晚小鄭出去買來款待你的。我想要你嘗嘗上海大眾現在能吃得起的肉,然後你就知道上海人現在在過什麼日子了。現在在上海會館裡吃一客牛排,價錢等同一個上海紡紗女工一個半月的工錢。」

  洪望楠說:「所以惡化的不只是政局。」

  桑霞把荷葉包裡草梗穿起的十來隻油乎乎的小東西倒在一個盤子裡。洪望楠有些恐懼地看著這些赤裸的小鳥,他從來沒吃過這種玩意兒。桑霞揪下一個油炸麻雀,放在他面前的小盤子裡,又揪下一隻,放在自己的小盤裡。

  洪望楠看著盤子裡的袖珍禽類,又看看桑霞,向她討教如何下口。桑霞把麻雀整個地塞進嘴裡,香噴噴地咀嚼起來:「五臟俱全,全在你嘴裡。試試啊!」

  洪望楠的好勝心來了,他把麻雀塞進嘴裡,橫下心一口咬下去。桑霞歡快地笑起來,她的笑容是如此明媚,帶著陽光的魅力,洪望楠那種秘密的欲望又騰地被點燃了。桑霞似乎意識到了他的衝動,低下頭沉默片刻,又站起身:「我去給你把泡飯熱一下。」

  桑霞走了出去。洪望楠似乎得到一點緩解,卻又有些失望。他把手伸向她搭在椅背上的毛衣外套,輕輕撫摸著它,又使勁把它攥在手心,緊緊攥成一個拳頭,然後他的嘴唇落在自己的拳頭上……

  桑霞熱好飯走進房間,房間已經空了,洪望楠已經悄然離去。她追出去,看到一輛黃包車在弄堂口一閃而逝。

  她慢慢走回房間,看到自己的羊毛外套有一片輕微的、如同菊花形狀的褶皺。

  第十三章

  秋風乍起,秋夜漸涼。冷寂的夜空中驟然升起一顆信號彈,如同流星從低到高,很快又升起一顆,照亮了上海郊區的運河。運河附近有一片白茫茫的蘆葦蕩,蘆葦蕩中隱匿著一艘艘木船,木船裡藏著一個個新四軍戰士,夜色中的戰士們全神戒備,只等一聲令下便要展開行動。

  王沐天隱身於其中的一個木船上,在他前面,伏在頭一艘船船頭上的一個軍人回過頭,對身後的新四軍戰士揮動一下手裡的駁殼槍,低聲命令:「準備了!前進!」

  埋伏在蘆葦叢中的十幾隻木船迅速開出蘆葦蕩,在平靜的水面上飛速劃出幾十道箭頭,很快木船便已靠岸,從每只船裡跳出戴著蘆葦葉偽裝帽的新四軍戰士,他們寂靜無聲卻又十分迅猛地在蘆葦中奔跑著。

  離開上海被召回部隊的賀曉輝,在抗大進行了半年的幹部集訓,被任命為新四軍皖南軍部直屬保衛團的副參謀長。此刻他威嚴地站在蘆葦叢裡,向跑來的戰士們打手勢,戰士們馬上停止前進。

  賀曉輝的目光在黑暗中像是一把發亮的劍,「同志們,前面的燈光,就是龍華的日軍機場。我們的動作一定要輕,要准,還要儘量避免作戰減員。這場襲擊戰我們一定要打個漂亮仗,在鬼子自認為最安全的大上海腹地插上一刀!」戰士們群情激奮,一個個摩拳擦掌,似乎勝利在望。

  賀曉輝帶領戰士們潛行到機場,沖向一架停在停機坪上的運輸機旁,他從身邊戰士手上接過一桶汽油,向飛機潑去,隨即點燃一支火把,向飛機的日軍軍徽上扔去。「轟」的一聲,大火沖天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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