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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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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衣剛剛在孫碧凝那裡接受完教訓落荒而逃,想不到又殺來兩個女人,勃然大怒:「滾開!」 朱玉瓊不依不饒:「這些都是我親家的東西!青天白日的,你們打家劫舍啊?」王多穎上前要攔他們,她纖弱的身體又怎能攔得住一群如狼似虎的壯漢,他們把王多穎狠狠推倒在地上,哈哈大笑著揚長而去。 永遠不會缺看熱鬧的人,他們對著這對母女指指點點,發出一些無謂的歎息。王多穎站起身來,拍打著身上的灰土,看著這些麻木的人們,突然爆發起來:「你們圍在這裡看什麼?看馬戲啊?你們這麼多人,就看著那幾個歹徒橫行,虧你們還是中國人!虧你們曉得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美德!難怪日本人欺負我們,有些中國人都欺負中國人!」 裡三層外三層的圍觀者看著王多穎,態度非常漠然,站在最前面一個直眉愣眼的少年很響地抽了一下鼻涕。朱玉瓊拉起女兒,搖搖頭:「哪怕你們給巡捕房報一聲警也好啊……」 司機看危險沒了,趕緊從人群裡擠進來邀功:「報警也沒有用,巡捕房聽我報了車號告訴我,那是日本特務的車。」 洪家的門現在已經沒有防備的必要,大肆敞開著。門口扔著砸碎的陶瓷瓶罐,一屋子砸碎的家具,滿地玻璃碴、碎紙片。孫碧凝正彎著腰在掃地,聽見門口的響動,直起腰。 王多穎和朱玉瓊來到臥室門口,看到一個完全脫相的洪澗琛。她們慢慢來到床前,王多穎把茶壺端起來,給洪澗琛喂水,眼淚汩汩地流下來。 洪澗琛喝完水,道聲謝謝,看到王多穎的神情,反過來又安慰她:「望楠……不會有事的……在美國……一個吉普賽人給他算過命,說望楠能活到一百零一歲……」 老人的生命已經垂危,還在設法安慰她,王多穎使勁點點頭,卻點得淚珠四濺。 朱玉瓊紅著眼圈,用胳膊肘搗了搗女兒,示意她別再刺激洪澗琛。然後從臥室裡出來,一把拉住孫碧凝的掃把柄:「別掃了!碎了的東西還能掃到一塊兒?」 孫碧凝苦笑:「不掃怎麼辦?不過了?」 「過,到我家過去!」朱玉瓊轉頭朝臥室喊,「阿穎,你幫洪家姆媽和洪家伯伯把衣服拿出來,裝進箱子裡!」 孫碧凝擺手以示拒絕:「不行,澗琛有那麼多書,怎麼搬得過去?」 「我把二樓都騰出來給你們。」 「還有稿子,學生的論文……」這些可都是洪澗琛的命根子。 朱玉瓊打斷親家母:「統統搬過去。看他們還來跟誰搗亂!」 孫碧凝木然看著朱玉瓊,還是沒動:「澗琛不會同意搬的,他最怕連累別人。」 朱玉瓊拉住孫碧凝,也開始眼淚汪汪了:「我跟你們是別人嗎?阿穎,我剛才說什麼了?你沒聽見嗎?給你洪媽媽、洪伯伯收拾東西!」 窗外雲濤翻湧,身穿飛行服的洪望楠坐在飛行員後面,墨鏡遮掩著他蒙著繃帶的右眼。他要飛往澳門,然後坐船轉到上海,回去治療他的右眼。 飛行員是一個美國小夥子,他向洪望楠保證:「我一定會讓你趕上船的。頭頭告訴我,你的眼睛早一天手術,就多一分康復的希望。你們中國想要自己造飛機,中央飛機製造廠要重振,你這樣的航空專家是缺不了的。」 日本空軍的轟炸對於洪望楠來說是一個噩夢,他還沒有從噩夢中醒過來,苦笑一聲:「重振?談何容易!這回的摧毀,太致命了。政府打了這麼長時間的仗,也打成了窮光蛋,何況貪污腐敗的官員越來越多。廠址定在雷允的時候,我以為從此不用搬家了,因為廠址那麼隱秘,簡直是個地老天荒的地方……結果日本特務在我們剛投產第一批的時候就在南坎設立了間諜站,開了一家照相館,就隔著一條界河,把我們的廠房都拍攝了照片。」 飛行員揣測說:「也許是日本間諜網在國內先弄到的情報,才能把特務派到你們眼皮底下。像上海這種地方,各種情報都在暗地流動,簡直是個地下情報黑市!」 「我沒殺過人,我這輩子都厭惡殺人,厭惡流血,不過假如那個給日本間諜搜集情報的人被我抓住,我一定要親手殺了他。」洪望楠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猙獰,「我要看著他的血流出來。」 聞辛死了。死在他的愛國熱情被全面點燃的時候,死在飛機製造廠剛剛有起色的時候。他全身繃帶,在慘叫和呻吟中死去,一切太突然,他甚至沒有留下一句遺言便撒手人寰。 他會原諒我嗎?洪望楠一遍遍問自己,答案是否定。因為他真的對不起聞辛。他曾經對聞太太承諾,要對聞辛負責,要對他的家庭負責,現在聞辛走了,他能負得起責任嗎? 聞辛死在製造廠的醫院,當時醫院走廊上的味道很重,洪望楠從來不知道什麼叫血腥的氣味,那時候他知道了。 可是聞辛連血腥的氣味都沒有,因為他的血已經燒焦。 是洪望楠把聞辛從他親人身邊帶來的。聞辛來了,他來了,大家都來了,他以為從此中國就會用自己製造的飛機,上了天不必再吃日本鬼子的虧。誰知道就是那時候,在他們背後,桌子下的交易並沒有停止,政府裡有權勢的人照樣打算收取外國飛機商的賄賂,購買那些讓他們在空中吃虧的飛機。也許這些桌下交易從來沒有間斷,也永遠不會停止,戰爭對他們來說就是交易…… 可他告訴聞辛,一切都是為了正義和理想,他用這些說服聞辛,把他帶到飛機製造廠。現在,聞辛死了,帶著那些死不瞑目的正義和理想。 洪望梅被戴維斯安排暫住《紐約時報》駐滬辦。戴維斯的中文說得不算太糟糕,基本能聽懂。他對洪望梅說:「雖然我們這個地方亂七八糟,吃幹麵包,睡沙發,一屋子老爺們兒的煙臭,畢竟還是很安全的,至少日本人和他們的走狗不敢來。所以我勸你住下去,除非……」他欲言又止。 「除非什麼?」 戴維斯看洪望梅的眼光很有些不一樣,在欣賞之外,似乎還帶著另一種含義:「除非你搬到我公寓去。」他又似乎在保證,「別怕,我保證不騷擾你,行嗎?我有兩間臥室,你不放心的話,可以在你的臥室門上加三把鎖。」 洪望梅沒立即表態,過了片刻才抬起頭直視著戴維斯:「你說,你們美國人是不是瞧不起中國人?」 戴維斯嚇了一跳,連連搖頭:「怎麼會呢?沒有沒有。」 洪望梅目光轉到樓下:「我是在美國出生的。我爸爸說,美國白人的醫院不准我媽媽進去分娩。我爸爸後來回國,也是因為美國大學不雇傭中國教授。」 「我承認美國人裡面有特別保守的人,歧視所有非白人的種族,不過我不是那種人!」戴維斯急於為自己進行辯護。 洪望梅不再說話,她在考慮是不是該相信戴維斯。戴維斯拍拍搖椅說:「我能請你坐過來嗎?」 洪望梅走過去,坐在戴維斯身邊。她的膝蓋從旗袍下露出,戴維斯摘下自己的長圍巾,搭在自己和洪望梅的腿上:「你看,我這是在搞種族歧視嗎?」 洪望梅轉過臉來,對著戴維斯。此刻她不諳世事的眼神已經是信賴的了。 戴維斯很善於察言觀色,又發動了進攻:「考慮我的建議嗎?」 洪望梅點點頭說:「我就是搬到你那裡,也是臨時的。」 「多臨時?」 洪望梅的眼神變得溫柔起來,低下頭輕聲說:「我在等一個人。等他回來我就搬走。」 「你的男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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