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畢業歌 | 上頁 下頁
七九


  年輕男子說:「好的,那我就放在門口了。記得要來拿喲,這麼好的水果,被人家拿走了多可惜。學生們一片心意也辜負了……再見孫媽媽!」說完轉身離去。

  孫碧凝等人走了,準備開門,卻聽到從臥室裡傳來洪澗琛的呼喚。她走進臥室。

  洪澗琛是被自己的咳嗽吵醒的,他沒有發現自己的嘴角有一注鮮血悄悄流了出來。孫碧凝在床邊坐下,不露聲色地用一塊毛巾地給丈夫擦去血跡,端起床頭櫃上的一把茶壺倒茶。洪澗琛無力地睜開眼,看著她,她微微一笑,把茶壺嘴湊到他嘴邊。洪澗琛喝完,也沖她微微一笑。這對多年的夫妻似乎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他們坦然,從容,所謂相依為命也便在這個時候呈現出它的最深意義。

  洪澗琛孩子氣地咧了一下嘴角:「我……剛才做夢了……」

  孫碧凝柔聲問:「夢見什麼了?」

  洪澗琛的喘息也似乎變得輕柔:「夢見我們在美國……」

  「後來呢?」

  「後來……就咳嗽……」又是一股鮮血從洪澗琛嘴角流出,孫碧凝仍然用最不起眼的動作替他擦去血跡。洪澗琛拉住她的手,她輕輕把沾滿血跡的毛巾扔在地上。洪澗琛拿起她的手,努力地看著,然後抬起頭,灰暗疲憊的雙眼因為充滿狐疑倒顯得生動明亮起來。

  「你在擦什麼?」

  孫碧凝的手微微動了一下,臉上卻是輕鬆地笑:「沒有……你看,什麼也沒有啊。」

  洪澗琛眼裡漸漸充滿信賴,安然闔上眼皮。

  孫碧凝站起來,撿起地上血跡斑斑的白毛巾,眼淚充滿眼眶。她輕輕向門口走去,壓抑地抽泣著。

  洪澗琛微微睜開眼,看著她手裡的血毛巾,又看著她因抽泣而抖動的肩膀。他想安慰她,可是他能做的卻只有假裝不知道,他還有些愧疚,這些痛苦不該由孫碧凝一個人承擔的……

  那些醜惡的人又怎麼會去同情無辜人的遭遇呢?他們是永遠不會懂得感動的。

  在孫碧凝出門取果籃的時候,他們就像瘟疫一樣突然出現,他們踢翻了果籃,然後大搖大擺沖進了洪家,他們氣勢洶洶地提著木棒,看到什麼砸什麼。他們是多麼可憐,因為只有在這種殘暴的發洩中他們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價值。

  孫碧凝一步步往後退,退進臥室,鎖上門閂。她走到洪澗琛身邊,一把抱住丈夫。耳畔一陣陣東西碎裂的聲響,她像是在躲空襲一樣,儘量把丈夫護在身子下面,她的兩隻手捂在洪澗琛的耳朵上,仿佛臥室外的打砸聲音會震壞他的鼓膜。

  洪澗琛用微弱的聲音反過來安慰她:「沒關係,讓他們砸,都是身外之物……就是……一把火……把書都燒了,也……沒關係……書都在這裡……」他指指心口,又指指腦子,「不要理他們……」

  孫碧凝點點頭,她看丈夫神色很平靜,自己也放鬆了不少。

  便衣們砸完了客廳,並不滿意,開始過來砸臥室的門。洪澗琛輕輕推開孫碧凝說:「去開門。不然好好的門會給他們砸壞的……」

  孫碧凝慢慢站起來,把臥室的門打開,便衣們沖了進來。

  洪澗琛閉上眼睛,就像他在平野面前任殺任剮、眼不見心不煩地閉著眼睛。他已經有了應對醜惡的經驗,而他關閉了視覺的世界是灰色的、平和的。

  但是他又開始劇烈地咳嗽,他閉著眼睛,任咳嗽震動著全身……

  一個便衣來到床邊,洪澗琛嘴裡突然噴出一股鮮血,鮮血如同紅色的噴泉,碎裂成無數小小的血珠,墜落到雪白的被單上。便衣嚇呆了,瞪著這個垂死的老人。

  孫碧凝走過來,推了推便衣:「有什麼看頭?沒見過老人咳嗽嗎?」她用一條一塵不染的白毛巾擦去洪澗琛臉上、嘴上,以及被單上的血跡。

  便衣們居然退出臥室。在一個垂危的生命面前,他們居然也會感到恐懼——這也許是他們身上唯一殘留的一點人性。

  便衣們發洩完畢,要離開了。為了證明沒白來一趟,還不忘順手抱走一件或兩件洪家的擺設:古董陶瓷、座鐘,還有一個便衣實在找不來值錢的東西,乾脆抱著一個豇豆紅大花瓶向門口走去。

  孫碧凝從臥室裡走出來,叫住他們:「請等一等。」

  便衣們有些心虛地站住,回過頭。孫碧凝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怒意,而是一種平靜後的悲涼:「我就想問一聲,都是中國人,你們為什麼這麼恨我們?」

  便衣們好像這才意識到自己原來也是「中國人」,這個事實讓他們更感到尷尬,一個便衣不耐煩地對同夥說:「快走啊!發什麼呆!」

  孫碧凝淡淡地說:「你們這樣嚇唬我們,折磨我們,讓我們不得安生,無非就是想讓我們改變,變成跟你們一樣的人,是不是?我們是吃不消你們的驚嚇,你們看見了,我們都是一把歲數的人了。不過再吃不消,我們也不會變,不會成為你們這樣的人。沒辦法,一個人要做什麼樣的人,是由不得自己的,就像你們也改不了,也沒法變成我們這樣的人。既然是這樣,你們不如省省力氣,別來折騰我們了。大家各走各的路不好嗎?我外子只剩一口氣了,他是誰不還是誰嗎?你改變得了他嗎?你能改變的就是讓他把那一口氣咽了。我想你也不會那麼做,你要是那麼做,我都為你不好意思。走吧走吧,啊?我們家幾代書香,沒什麼好東西,哪幾件東西還讓你們看得上眼你們就都拿去。走吧。」

  當意識到恐懼於事無補後,孫碧凝這個一向膽小怕事的女人,此刻再也沒有絲毫的驚慌,她柔弱的身體淡定雍容地站在一片廢墟和狼藉中,那些便衣在她面前,只能是自慚形穢。

  白色雪弗萊在洪家公寓的弄堂口停住,先下車的是王多穎,司機把朱玉瓊從車門裡攙扶出來。

  王多穎從車裡小心翼翼地拎出一個多層食盒。那是朱玉瓊今天特意為洪澗琛接風洗塵做的幾道菜,她親自下廚。

  幾個便衣從樓上跑出來,有人手裡抱著粉彩瓷缸,有人抱著豇豆紅大花瓶,最後出來的一個人扛著一個三腳架,背著望遠鏡的皮箱。王多穎驚呼:「那是望楠的望遠鏡!怎麼會到他們手裡?」

  「豇豆紅也是洪家的!」朱玉瓊沖便衣叫喊起來,「喂,站住!」

  幾個便衣穿過馬路,向停在馬路那邊的一輛轎車跑去,朱玉瓊拉起王多穎就追。母女倆追到馬路對面,攔住正在往車上裝東西的便衣們。司機看著母女倆不知深淺地要阻擋那幫一看就沒有好來頭的漢子,趕緊跑到路邊公寓電話亭裡,借給巡捕房打電話保全自己。

  朱玉瓊質問便衣:「這些東西從哪裡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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