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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等一下。」一個聲音從外邊傳來。平野打開門,晃悠著慢慢走到洪澗琛面前,看著他跳動的眼皮、顫抖的嘴唇、急促的呼吸……人在垂死時的期望和絕望多麼耐人尋味,他陰鬱地一笑,他喜歡觀察垂死的人。

  似乎隔著緊閉的眼皮也能感覺到平野的凝視,洪澗琛試探地睜開眼睛,平野的目光守株待兔地已經等在他對面。

  平野拿出一張紙,「嘩啦」一聲在洪澗琛眼前抖動了一下:「現在願意簽名嗎?」

  洪澗琛看了一眼平野,然後又像往常那樣眼不見為淨地閉上眼。這次,他的眼皮不再抖動了,坦然地接受了將要發生的一切。他已經死過一次了,第二次死亡似乎已經不再可怕。

  平野忽然大笑:「你沒有看清楚。看清了,也許你會非常願意簽名!」他一擺頭,從身後走上來一個憲兵,為洪澗琛戴上一副眼鏡,「這個有關你的去向,請你務必簽名。」

  洪澗琛睜開眼睛,面前呈現著一張釋放書。他沒看錯,是釋放書,不是悔過書。

  午夜時分,洪家門鈴急促地響起來,孫碧凝似睡未睡,被門鈴驚醒,猛然從床上爬起,走出臥室,「哪一位?是望梅嗎?」

  門外沒有任何動靜,孫碧凝悄聲走到門口,心臟咚咚跳個不停。她鎮了鎮自己,嗓音恢復正常:「請問,哪一位?」

  門外的應答沙啞、虛弱:「是我。」

  這個聲音陪伴了她幾十年,她太熟悉了,她哆嗦著手把門鎖打開:「澗琛?」

  打開的門外,洪澗琛靠著牆,半坐半躺。孫碧凝撲上去,跪在丈夫面前,她看著他走樣的面容,輕輕撩開他的頭髮,他臉上多出幾塊傷痕。

  她把頭埋在他的肩膀上,無聲而劇烈地痛哭起來。

  洪澗琛艱難地抬起一隻手,輕撫著她的頭髮,強撐著微微一笑:「Hello. Aren't you glad to see me?」

  她沒有鬆手,無法遏制地痛哭。洪澗琛搖頭歎息:「唉,人家要看見了……老夫老妻,難為情吧?」

  孫碧凝徹底崩潰了,她將沖天的冤屈,作為女人的柔弱統統傾瀉在丈夫面前,似乎唯有如此,她才可以切切實實感受到那種踏實。

  第十二章

  這是一張英文的《字林西報》,在第一版登載了一張洪澗琛的照片,標題為:為體現日本民族對學者的尊重,日軍決定寬恕洪澗琛;副標題為:憲兵隊昨日釋放聖約翰知名教授。照片上的洪澗琛身穿淺色長袍,容光煥發,面帶微笑,知情人一看就知道是一張毫不相干的照片,拍攝於曾經平安無事的某天。照片旁邊有一行此地無銀的小字:圖為洪澗琛出獄時所攝。

  王多穎拿著報紙跑上樓梯,沒有找到母親,她把報紙放在沙發上,又轉身為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地喝著。管媽端著託盤走進小客廳,把一碗稀粥和一隻小盤放在桌上,小盤內放著半根剪成一小截一小截的油條,並浸泡在醬油裡。從浴室傳出朱玉瓊的嗓音:「今天小菜場的毛蚶新鮮嗎?」

  王多穎臉上的興奮和激動一下子消退了,她把玻璃杯往茶几上重重一放,冷笑起來:天下出了再大的事情,都不妨礙她吃毛蚶!

  朱玉瓊又喊:「再買一斤瘦肉,讓老羅做點雪菜肉絲炒年糕,下午打牌的時候做點心,再燒個蓮子湯……唉,白頭發越來越多了,管媽,你到樓下看看,我的老花鏡在嗎,幫我拿上來!」

  管媽不滿地嘟囔:「我看啊,那些來你這裡的客人打牌是假的,騙一頓點心吃是真的。弄得好的話,還能騙一頓晚飯!」

  王多穎再次鄙夷地冷笑起來。

  管媽忽然大聲嚷了起來:「你快出來啊,洪家伯伯放出來了!」朱玉瓊一聽,從浴室沖到小客廳,看見茶几上的報紙,讀了起來。

  王多穎瞥了母親一眼,見她臉上露出孩童般的燦爛笑容:「一定是你三伯伯破費了錢財,打通了要緊關係,把洪家伯伯從日本人手里弄出來的!不然進了日本憲兵隊的人,有幾個人能生還?」她放下報紙,拿起電話,撥了幾個號又放下話筒,「剛才我還在想,碧凝心情不好,請她過來打打牌,散散心,雪菜肉絲炒年糕,碧凝年輕的時候就歡喜,吃到現在沒吃夠。」

  王多穎這才明白母親的用意,剛才自己是多心了。

  朱玉瓊一拍沙發:「管媽,那就多買點毛蚶,買它五斤好了!瘦肉呢,買它兩斤,再買兩隻童子雞,生炒童子雞,馬鮫魚要大的!跟老羅說,今晚要好好給我做幾個菜!」

  管媽嚇了一跳:「伙食錢本來就不夠,你又要開宴啦?」

  「我們王家過去三天一大宴,兩天一小宴,我多少年沒開宴了!洪家伯伯經過一次鬼門關,就是重生一次,他百歲華誕也不如這個重生的生日重要,對吧?」朱玉瓊推著管媽,「快走啊,要不馬鮫魚就買不到大的了!」

  管媽猶豫著,終於一橫心:「沒錢了!大米,白麵,炒菜的油,從開年到現在不知道漲了多少次價,你三阿哥一個月給我們的錢漲了三四倍,也是半個月不到就沒了,他總是不斷添錢,還不讓我告訴你,盡著你吃盡著你花!」

  朱玉瓊給潑了冷水,興致低落了,悶了一會兒,又匆匆走到臥室,出來的時候,手裡拿著一個畫軸,遞給王多穎:「喏,把這幅畫拿去當了。明朝張宏的一幅山水,有四尺半呢,大概還值幾個錢!」

  王多穎有些猶豫,提醒母親,這可是爺爺留下的。朱玉瓊大徹大悟地說:「兵荒馬亂,江灣的老宅,一顆炸彈落下來不就沒了?」王多穎只得拿著畫軸步下樓梯。

  三伯伯剛好進門,一眼注意到王多穎手裡的畫軸,一問,明白了。他對王多穎說:「把畫賣給我好了。」

  王多穎有些羞怯和窘迫,不知該怎麼辦。

  三伯伯從皮包拿出一疊鈔票:「喏,這裡是五百塊法幣,就算這幅畫是真品,也當不出這麼多錢來。兵荒馬亂,民不聊生,誰還收藏字畫?」

  王多穎吃驚地問:「您的意思是說,這幅畫不是真的?」

  三伯伯搖頭苦笑:「你媽嫁到王家之前,你爺爺就把大部分真畫賣出去了。那時候你爺爺家裡已經入不敷出,排場呢,又不能不擺,所以你爺爺就找了幾個做贗品的大家,把真品臨下來,再把它們悄悄地賣出去。後來你父親從美國回來,拿到了教授的最高薪水,把王家的敗相挽回了一些……可是,你父親畢竟去世了。」

  王多穎還是不信:「不會的吧?姆媽看別的東西眼光不靈,看畫應該是看得准的,她自己也是能寫會畫的人……」

  三伯伯大發感慨:「你還不瞭解你母親?你跟她說什麼是真的,她就認定是真的,從來不會懷疑你。再說,家裡堆了這麼多舊東西,真真假假幾千件,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刻意辨別真偽就可以大夢不覺,一直躺在夢中的寶藏裡,她要認真去辨別,夢就醒了。她寧願做夢,寧願像孩子一樣無憂無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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