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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孫碧凝凝神片刻,忽然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眼睛閃閃發亮:「主要負責人當中,只有少數負傷!望楠是廠裡的中方副總工程師,假如出了什麼事,應該會報道的……」她激動地叫了起來,「這真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我就知道,會把他們都等回來的!」

  王多穎百感交集地看著孫碧凝,連日來孫碧凝一直都在苦撐著不讓自己倒下去,此刻她的臉上流淌著興奮,眼裡卻湧出了淚水。

  王多穎看孫碧凝心情好轉,便告辭而去。過了片刻,桑霞來找孫碧凝。孫碧凝看是她,有些奇怪,剛要開口,桑霞把手指放唇上,用眼神示意她門外有盯梢的。

  桑霞簡單地把當晚發生的事情告訴給孫碧凝,孫碧凝吃驚得嘴巴半天沒合上。桑霞把洪望梅散發的油印稿子交到她手上,低聲說:「不要害怕,望梅平安無事。她今天的行動會影響上海的新聞界,無論是外國的,還是中國的記者,都被她感染了……」

  孫碧凝拿起茶几上的老花鏡,迫不及待閱讀起來,眼淚漸漸模糊了雙眼,女兒似乎一下子長大了,懂事了。

  桑霞安慰孫碧凝說:「在這麼大的國際輿論壓力之下,估計日本人不會對洪教授下手了。日本人收買了汪精衛,還想繼續在中國收買人心,所以他們不會做因小失大的事。再說,法國巡捕房的法爾福給三伯伯介紹了一個人,據說這是個手眼通天的日本女人,叫香子夫人,貪戀古董,錢財,不過也還剩下一點良心,她答應幫忙調解。」

  孫碧凝淚眼婆娑地問:「那望梅現在在哪裡?」

  「在理查飯店,我的房間裡。她怕您著急,所以我專門來跟您報平安。」

  「她為什麼不回來?」

  「現在她不能回家。日本人派了人把飯店的前門後門都看起來了,也把你家看起來了。他們可能不會明著傷害她,要綁架她也是神不知鬼不覺的。日本人特別記仇,望梅當著全世界的新聞界給了他們難堪,他們不會放過她的。」見孫碧凝忐忑無比,桑霞輕輕拉起她的手,「伯母您放心,我會關照她的。」

  孫碧凝反過來緊緊抓住桑霞的手說:「桑小姐,謝謝你!」

  桑霞親熱地說:「伯母看你,這麼客氣!就像我姑姑一樣,叫我小霞好了。」

  孫碧凝擦了把眼淚:「好的,小霞。」

  望著這位瘦小的女人,桑霞由衷感慨說:「我進門之前,特別緊張,怕您受不住這麼多打擊,一個接一個的壞消息。沒想到您這麼冷靜,這麼堅強。」

  孫碧凝歎口氣:「我也沒想到,自己會撐得住,我總想著能撐過去就一定會有好消息等著。」

  孫碧凝到女兒房間去給女兒找替換衣服,桑霞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注意到茶几上的一個鏡框,鏡框裡放著洪望楠的照片:戴風鏡、穿飛行皮夾克的望楠,顯得那麼英武,他站在飛機旋梯上,目光放得那麼遠,似乎在眺望地球盡頭。她拿起鏡框,注視著照片中的洪望楠,臉忽然發燙了。

  去年夏天,她和三伯伯在會館談話的那個晚上,在電梯裡他們偶然相遇,在狹小的空間裡,在短促的時間裡,他的擁抱,他的熱吻……一切似乎恍如昨天。

  桑霞把鏡框放回茶几,孫碧凝輕輕走了過來,傷感地盯著兒子的照片:「那時候望楠還在美國。那天,他考出飛行執照。聽說望楠他們的工廠被日本飛機轟炸了,我以為望楠……所以我就把他這張照片擺出來了。今天晚上,又聽到無線電裡說,望楠他們工廠的主要領導沒有受重傷的。」

  桑霞恢復了平靜:「我也聽說了。伯母,望楠的志向那麼遠大,中國現在又那麼需要他,工廠裡一定會保護他的……打仗時期,有時候消息會千差百錯……」

  孫碧凝笑了一下:「我知道。我也總這麼安慰自己,打仗的時候,消息不能都信。」她把一個包袱交給桑霞,「這個包裡還包了半斤五芳齋的松子糖,小妹從小就吃不夠的。天晚了,你快點走吧。」

  桑霞拿著包袱站起來:「那我就走了,伯母。」沉吟片刻又說,「假如有辦法給望楠帶信,請他一定要……保重自己。」

  桑霞對洪望楠的心思似乎比朋友間的關切更複雜和豐富一些,不過孫碧凝最近心事太多,倒也沒多想。等桑霞走後,孫碧凝回到臥室發了半天愣,想到原本熱熱鬧鬧的一家現在弄成這個樣子,丈夫被日本兵抓去,兒子生死未卜,女兒有家不能回,越想越是淒苦無助,埋在枕頭裡壓抑地哭起來。她本就是膽小的人,連日來的多重打擊她實在承受不起,太需要哭一場了。

  日本軍方又對洪澗琛做了一天努力,希望能說服洪澗琛簽下悔過書,結果是徒勞的,洪澗琛就像死人一樣,緊閉雙眼,對身外所有的一切不聞不問。這是他唯一可以保留的自尊,他決不願丟下這份自尊。

  平野瞪著洪澗琛被傷口和血腫醜化的臉,他的耐心已經被磨得千瘡百孔,他甚至對付不了一個虛弱的老人,這是他無法容忍的,他感到難堪,由難堪而絕望,下達了執行死刑的命令。

  洪澗琛被兩個憲兵拖到天井刑場,扔在天井中央。他艱難地翻了個身,抬頭貪婪地凝望著秋天的夜空,繁星流動,月光皎潔,這大概是他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個夜晚了,他似乎要把這美景看個夠,這樣才能無憾地離去。

  「砰」的一聲,天井一面亮起了探照燈,亮得殘酷,抹殺了洪澗琛視野裡的星星和月亮。六個日本憲兵走上來,其中兩個架起洪澗琛,向天井的一面牆走去。

  一個憲兵端來一把椅子,把洪澗琛安置在椅子上,洪澗琛太過虛弱,身子根本坐不住,不斷滑落下去。

  洪澗琛不知劊子手在等待什麼。他閉上眼睛,半躺半坐,喘息極不均勻——這種臨終前的等待是最殘酷的折磨。

  又一個日本憲兵從門外走過來,手裡拿著一根繩索,兩人來到洪澗琛面前,把他往椅子上扶正,用繩索把他的上半身捆綁在椅背上。繩索慢慢從上身繞到腿部,把他的腿和椅子腿纏在了一起。

  洪澗琛的眼皮忽然抖動起來,越抖越厲害,嘴巴也微微張開了,他已經艱於呼吸。

  捆綁完畢,兩個劊子手退到四個同夥中。一聲口令,六個憲兵整齊地對著捆綁在椅子上的洪澗琛平端起三八大蓋。

  洪澗琛鼻翼在急促翕動,嘴唇在急促顫動,似乎所有神經都感受到槍的口徑裡臥著的一觸即發的子彈。

  「嗚」的一聲,洪澗琛的耳朵忽然充斥著如同鴿哨般的鳴響……

  那是他的幻覺,幻覺很快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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