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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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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大班帶著他的兩個健壯的保鏢向平野走來。大班對平野下了逐客令:「我的酒會是嚴禁帶武器的,你私帶武器入場,我宣佈你是不受歡迎的人。請你立刻離開。」 平野傲慢地看了一眼三五大班,好像沒聽到,繼續持槍向洪望梅逼近。 洪望梅側著身體,沿著圍欄向另一頭移動以躲避平野,嘴裡也沒閑著:「大家都看見了吧?他們就是這樣來征服我們心靈的!」 平野怒吼一聲,朝天開了一槍。參加酒會的人們心驚膽戰,紛紛躲閃。兩個持槍的日本兵在軍曹帶領下直闖入口,一個身材高大的錫克侍衛欲上前阻攔,日本兵立即亮出刺刀,逼迫錫克侍衛後退,顯然他們是有備而來。 樓下大廳的桑霞看到幾個日本兵把守著大門,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飯店經理對受到驚嚇的客人解釋:「這個女學生的父親是個著名教授,在教室裡教課的時候,當場被日本憲兵打成重傷,隨後被抓進了憲兵隊,不知道日本人會不會殺他。所以她到樓頂花園,請求參加酒會的新聞界人士營救她父親。所以請大家暫時肅靜,在大廳裡等一等,等到樓上的局勢清晰以後再說……」 桑霞明白了,不禁為洪望梅捏了把汗,迅速趕到樓頂看看能不能幫她一把。 平野又朝天開了一槍,樓頂的人們越發騷動起來,現在的洪望梅幾乎贏得了所有人的同情,大家的目光聚焦在洪望梅身上。一直沒說話的吳總編終於站了出來,他抱起一把椅子,縮著脊背,用椅背做盾牌,朝洪望梅喊話:「望梅,他已經開了兩槍示警了,快下來吧,不然他真的會朝你開槍!」 圍欄上的洪望梅冷冷地看著平野,大聲說:「他有什麼理由朝我開槍?就因為我來懇求你們這些有影響有辦法的人用輿論營救我無辜的父親嗎?假如這就是我的罪行……」她憤激不已,猛然轉身,面向槍口,「來吧……當著各國先生、女士的面,端著你們的武器,來宣佈我的罪行,讓我服法吧!」眾人一片驚呼。 長時間地站在高空,洪望梅穿布鞋扣在圍欄邊沿的腳微微痙攣了,手也微微顫抖起來,但是此刻的她卻毫無懼意:「你以為你一開槍,我就心服口服了嗎?」 幾個日本兵從出入口沖進來,端著三八大蓋向洪望梅逼近。洪望梅從包裡又掏出一疊油印稿件朝樓下撒去。 路燈和霓虹燈美輪美奐的彩光中,一張張紙片從樓頂飄灑下來,過路的人們撿起那些油印的紙張,有個人指指樓頂,人們抬起頭,看見洪望梅被遠近的霓虹燈照耀的身影在樓頂圍欄上行走。霓虹燈使她岌岌可危的身影姹紫嫣紅。 平野惱羞成怒,命令日本憲兵:「把她抓起來!做反日宣傳的支那人,是必須受到懲罰的!」日本憲兵們進一步向洪望梅逼近,洪望梅卻在一尺來寬的圍欄上奔跑起來。人群又是一陣驚呼。一個上年紀的外國老太太不敢看下去,閉上眼睛,哆嗦著嘴唇,在胸前劃著十字。 一個三十來歲的西方男人站了起來,他名叫本傑明·戴維斯,是《紐約客》雜誌記者,他用英語大聲疾呼:「讓我們大家救救這個姑娘!」 洪望梅感激地看了眼戴維斯,流下絕望的眼淚:「不要救我,救救我的父親!我父親是最好的人,最好的教授,他講課講得那麼風趣幽默,聽他講課真是享受!真希望你們能有機會聽他講一堂課!」 躲在椅子後面的吳總編眼睛泛起了淚花,他無比慚愧地走了出來,為洪望梅作證:「我聽過她父親講課,我是他的學生,跟著洪教授學了四年!洪教授是我最敬愛的學者!望梅,快下來,我們一定會想辦法營救你父親的!」 桑霞已經趕到,她憂心如焚地看著圍欄上的洪望梅,她隨時會墜樓。她把兩手攏在嘴上叫喊:「望梅!快下來!」 洪望梅循聲看去,認出了桑霞,愣了一下,很快又微微一笑,從帆布包裡掏出一疊油印稿子,向身後一拋,大聲喊著:「告訴阿沐,這是替他撒的!這也是替他……」她將包裡的紙張全拿出來撒向空中,撒向樓下,「阿沐能做什麼,我也能做什麼!」 所有日本兵的槍口都對準洪望梅,只等一聲令下,便要採取激烈行動。 戴維斯用英文繼續呼叫:「下來吧,洪小姐!這裡有世界各國的記者,日本軍方不敢傷害你,我們都是見證人!」 桑霞的聲音打顫:「小妹,想想你的哥哥,想想如果他站在這裡,看見你這樣,會怎麼想……」 聽桑霞提到哥哥,洪望梅歇斯底里的悲憤突然退下去,呆呆地看著桑霞。 三五大班走上前說:「洪小姐,請你下來吧,我們一定會盡力營救你父親的。」 桑霞繼續大喊:「阿沐很想念你,阿沐也不要你這樣做!」 洪望梅嗚嗚地哭起來,日本兵悄然沖到洪望梅腳下。三五大班對一個保鏢耳語一句,保鏢趁機上去把洪望梅抱住,然後輕輕地放在地上。日本兵嘩啦一下包圍上來,平野伸出手,揪住洪望梅帆布包的背帶:「把她帶走!」 《紐約客》記者戴維斯頗有正義感,向同行和客人發出召喚:「夥計們,我們能讓日本人在我們眼皮底下把這個姑娘帶走嗎?」各國記者湧上來,跟隨著日本憲兵和洪望梅走向入口處,手裡的相機劈里啪啦地閃動著鎂光燈,畢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平野連忙避身,可哪裡躲得過去。 面對臉色鐵青的平野,戴維斯建議說:「稍微笑一笑吧,不然明天全美國、全世界的人看到的,就是你這張不夠幽默的臉。」 許多記者擠在電梯門口,有蹲有站,高高低低地擋住日本兵和洪望梅,形成一面由閃光燈和相機鏡頭組成的人牆,猶如一座奇特的堡壘,而此起彼伏的閃光猶如從堡壘後面噴射出的火力。 桑霞沖到記者陣營,緊張地看著洪望梅,洪望梅似乎這才感到害怕,身體開始輕輕顫抖。 戴維斯招呼一臉木然的日本兵:「日本士兵們,大家都笑一笑啊,不然的話,明天全中國全世界的報紙上就要出現你們兇惡的面孔了,各國的人都會毫不懷疑,長著你們這樣的面孔的人,一定是地獄使者,會把這位中國姑娘直接送進地獄。」 四個日本兵和平野被一片白熱的閃光燈閃得頭暈眼花,戴維斯趁機一把將洪望梅從日本兵那里拉過來。吳總編和七八個中外男女記者一起簇擁著洪望梅進了電梯,桑霞最後一個跨進電梯。電梯門最後合上之前,日本兵的臉隱去,人們看到的只是雪亮的刺刀尖。電梯門關閉,隨著電梯「咯噔」一下開始下降,大家的心也落下來。 戴維斯向洪望梅做出一個「OK」的手勢,「洪小姐,真佩服你的勇氣!」 一名女記者伸出大拇指,「洪小姐,你父親一定會為有你這樣的女兒感到驕傲。」 洪望梅環顧一下電梯的眾記者,眼淚再一次湧出來,朝大家深深鞠躬:「謝謝你們!」 桑霞悄然走到洪望梅身邊,緊緊拉住她的手,她抬起頭,桑霞正含笑看著她。 王多穎在洪家陪了孫碧凝一整天,吃過晚飯,孫碧凝執意要她回家,免得朱玉瓊擔心,王多穎不肯回家,想等洪望梅回來再走,到了八九點鐘,洪望梅還是沒有回來,倒等來一個跟洪望楠有關的消息。 消息由國外電臺用英文報道:「被日軍轟炸的廠區陷入停電停水狀態,給廠方醫院的搶救造成了困難。趕往現場採訪的本台記者報道,美方和中方負責人只有少數負傷……」 正在做針線活的孫碧凝和王多穎屏住呼吸聆聽,很快便報道完畢,孫碧凝問王多穎:「聽懂了嗎?」 王多穎點點頭,又搖搖頭:「不完全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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