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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桑霞觀望四周,豪華的花卉,古典油畫,精美奢靡的家具和擺設,毫無戰爭跡象。三伯伯靠近她,介紹說:「據說這是遠東最豪華的飯店,這個樓頂上的露天花園餐廳也在國內國外傳為童話。」

  桑霞露出不可思議的笑容,說:「兩天前的這時候,我還跟阿沐在分吃一個山芋!這個季節山芋剛挖出來,戰士們就不愁挨餓了。」

  三伯伯一聽王沐天的名字,臉上馬上露出一絲不悅,他領著桑霞走到一邊的咖啡廳,找了個遠離大廳的桌子坐下來,掏出一把鑰匙和一張小紙條說:「我在酒店給你開了一間房,房間裡有個保險箱,我把款子放在保險箱裡了。這是房間的鑰匙,紙條上寫著保險箱密碼。記住密碼後把紙條燒了。你們可以把錢一直放在這個保險箱裡,什麼時候你們的人能安全地帶著這筆錢離開上海了,你什麼時候來取它。取了錢之後,通知我一聲,我來結算房錢。想來想去,這是最穩妥的辦法。理查飯店是英國人的據點,英國巡捕房看得很緊,所以很安全。」

  桑霞把鑰匙塞進包裡,記下紙條上的四位數字,然後將紙條捏成小球,塞進嘴裡,迅速吞咽下去。三伯伯接著說:「還有,蔣總裁肯定要向新四軍動手了。黃橋事變國民黨損失兩萬人,兩個中將,真把他惹急了。他發了一個電文,要徹底解決新四軍。計劃已經制定出來,十萬人的軍隊正在向皖南蘇北調動,沖著新四軍總部來的。看起來像是又一場圍剿。所以,你如果覺得這份情報可靠,就把它帶給新四軍的頭目。」

  桑霞說聲謝謝,鄭重點點頭。

  三伯伯把聲音壓得更低:「還有一個情報,駐守上海機場的日軍,下星期六要開往杭州援助那邊的日軍部隊剿滅新四軍遊擊隊,所以機場防衛會大大削弱,假如能趁這個機會襲擊一下機場:其一,可以摧毀一部分日軍飛機;其二,可以奪取一部分機場庫房裡的日軍給養和軍火。希望這份情報能讓新四軍馬上獲得實際收益。」

  桑霞微微一笑:「我們獲得收益,那三伯伯呢?您不收取費用嗎?」

  三伯伯往椅背上一靠:「不收費用,我吃什麼呀?王家一家吃什麼?按說我是收費用的,而且,收費越高的偵探越有價值。可是我要的價錢新四軍付不起。」

  三伯伯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我要的價錢是,立刻把阿沐給我送回來。」

  王沐天是三伯伯一直以來最大的心結,桑霞早料到他會這麼說:「阿沐現在進步非常快……」

  三伯伯生硬地打斷她:「我不管那些,你們說的進步我不懂。我只懂阿沐不能把小命丟在戰場上,尤其是現在,老蔣要拿新四軍開刀了。阿沐是他母親的命根子,所以,就是我的命根子。我做的這一切不是為你,也不是為新四軍,是為了阿沐。」他憤憤然地站起來,「這點茶水費,你們新四軍該付得起吧?再見。」說完轉身走出大門。

  桑霞盯著三伯伯的背影百味雜陳,這個在商界呼風喚雨的男人似乎老了,也許是因為他身上承擔的東西太多。她曾經以為他是複雜的,現在看來,他所做的一切其實很單純,只不過是為了心中的那份感情。

  三伯伯前腳剛走,洪望梅後腳便趕到,桑霞看她隨著一群外國人走進電梯,心裡好奇,她家裡不是出事了麼,不知來這裡幹什麼。

  洪望梅背著大帆布包站在各國紅男綠女中間,盯著電梯的指示燈一層層地閃亮。一個西方男人低聲開了個什麼猥褻玩笑,幾個女人同時大笑起來。洪望梅狠狠地瞪著他們,同時手伸進包裡,掏出幾張油印的文章。

  那幾個西方男女尚未停下調笑,電梯停下,門打開,幾人笑著走出去,洪望梅趁電梯門沒關上,將幾張油印傳單狠狠朝著他們脊背撒出去。電梯裡剩下的客人驚奇地看著這個滿臉怒氣行為怪異的女孩。

  洪望梅來到這裡是要找報社的吳總編問罪的,吳總編是父親曾經的學生,本來答應她要發呼籲釋放她父親的公開信,但卻囿於日本方面的壓力,臨陣變卦,這讓她殘存的一點希望迅速破滅,心一橫,索性直接闖到這裡來了。

  到了樓頂花園入口處,洪望梅被一個守門人攔住:「小姐有入場券嗎?」

  洪望梅假裝翻著帆布包,抱歉地說,入場券弄丟了,守門人公事公辦:「小姐,我也對不起:今天是英國三五牌香煙公司包場,請了很多記者和重要的客人,沒有入場券不能進去。」

  洪望梅頻頻點頭以示理解:「我知道。我是新聞報報社的記者,受邀請來採訪的……」

  守門人將信將疑地打量洪望梅,她顯得太年輕了,她低聲下氣地懇求說:「麻煩先生了!我大學畢業,剛剛進了這家報社,還在當見習記者,今晚你不讓我採訪的話,我的飯碗就要被敲掉的!」

  看著楚楚可憐的洪望梅,守門人心軟了,讓她把包放在面前的檯子例行檢查。洪望梅心虛,本能地把大帆布包往身後一掖:「包裡就是寫稿子的紙呀。」

  守門人不想再跟洪望梅囉唆,招呼不遠處另一個年老守門人:「喂,你來檢查一下這位小姐的包。」

  年老守門人慢騰騰地朝洪望梅走來,洪望梅有些慌,突然向門內闖去,靈活地在人群裡鑽著,進入了最密集的群落。

  酒會上,幾個日本男女穿著和服跟其他客人鞠著九十度的躬。洪望梅看到一群中外記者在採訪三五香煙公司的大班,便擠到他面前。吳總編輯也站在記者群中,看到洪望梅,他趕緊轉過身回避。

  緊跟而來的守門人向記者群張望,一時看不見洪望梅。

  等一個記者的提問剛結束,洪望梅便裝腔作勢打開一疊油印紙張,向三五大班用英文提問:「請問,閣下對聖約翰的著名學者洪澗琛教授被日本憲兵抓捕一事有什麼看法?」

  三五大班一頭霧水,抱歉地笑笑,表示不知道這件事。洪望梅咄咄逼人地追問:「您不知道?這件事在上海,無論是華界還是租界都是家喻戶曉的!」

  三五大班請洪望梅簡短地告訴他事情的來龍去脈,洪望梅提高了嗓門:「洪教授不向日本國旗敬禮,在教室裡被日本憲兵打成重傷,又被抓進了憲兵隊拘留所,為此上海學界震怒不已!」

  三五大班見多識廣,無奈地聳聳肩:「這事聽起來不新鮮,像日本兵素來愛幹的。」

  洪望梅還想說什麼,守門人的手從幾個記者後面伸出,揪住她的胳膊:「小姐,請你立刻出去!」

  洪望梅極力掙脫守門人,向記者群外擠去,同時掏出一疊油印新聞稿,回身向記者們撒去。一時間,晚風裡飄蕩的全是劣質紙張印刷的英文新聞稿。三五大班撿起一張迅速地閱讀,神情很快憤憤然了。

  日本客人們的木屐旁邊也落了兩張,撿起一看大驚失色:「反日宣傳!」這事有損他們大日本帝國聲譽,太糟糕了,他們緊張了,瞪著眼搜尋肇事者。

  洪望梅正往樓房的最高處——樓頂花園餐廳的水泥圍欄上攀登,很快,她的雙腳顫巍巍地站上了十幾層樓樓頂的圍欄邊緣,看著腳下燈火璀璨的上海。

  日本男客大叫:「抓住她!她造謠!宣傳抗日!」

  所有中外記者都擔心地看著洪望梅。三五大班尤其擔憂,慢慢地向她靠近。

  洪望梅搖搖欲墜地轉過身,激憤地喊了起來:「我沒有造謠,因為我就是洪教授的女兒,他們毒打殘害我的父親,我就是見證人。我叫洪望梅,今年二十二歲,是聖約翰大學三年級學生。我在教室裡親眼看見日本憲兵用槍托打我六十五歲的父親。十幾個士兵輪流用槍托打他,用腳踢他,直到我父親七竅流血,昏迷不醒,又把他拖進憲兵隊的囚車。為了什麼?就是因為我父親不願意向日本國旗敬禮!先生們,女士們,日本軍隊佔領了我們大片的國土,但是想佔領我們的心靈,就由不得他們了,想讓我們心服口服,踩在我們自己的尊嚴上,這也由不得他們。誠實地說,我們的感情能不能讓他們征服,這也由不得我們!」

  在場眾人抬起頭,靜靜地看著洪望梅,顯然被她的話感染了。

  一個日本男客轉過臉,悄悄掏出手槍,一臉怒氣地向洪望梅逼近。他不得不生氣,因為他正是把洪澗琛抓走的平野穀川。他對圍欄上的洪望梅舉著槍說:「你公然宣傳抗日,我必須送你到憲兵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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