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畢業歌 | 上頁 下頁
七三


  三伯伯忽然冷笑:「我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個噩夢式的結局。兩國交戰期間,怎麼能重金投入一個如此規模的飛機製造廠!投資這個廠的錢可以買進多少架最先進的飛機?糊塗!做不好生意的人,就搞不好政治!」

  法爾福不願意再談論這個話題:「老兄,這麼急著找我,就是要我聽聽你此番見解?」

  三伯伯從外衣口袋掏出一個信封:「你賺錢了。」

  法爾福接過信封,滿不在乎地塞進口袋,反正三伯伯是從來不會讓他賠錢的。

  法爾福意味深長地看了三伯伯一眼:「有那麼幾次,你為我貼錢了,我又不是沒看出來。日本、德國、意大利成立軸心盟國,說不定哪天一大早,你睜開眼睛,法租界已經不存在了,全上海都成了日租界。那時候我在上海就沒得混了。用中國古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王先生養我這個兵好幾年,一定是想在一次大的危機中用我。」

  法爾福無疑很聰明,所以跟他說話不用繞彎子,三伯伯問法爾福:「你跟日本人——軍界的也好,政界的也好,只要是有影響有權威的日本人,有交情嗎?」

  「你知道我不喜歡日本人。我討厭沒有幽默感的民族。德國人、日本人,都沒有幽默感,所以他們不會通過政治在外交檯面上調侃,以此來解決問題,所以總要發動戰爭,用戰爭解決問題。不過我自信可以去魅惑一個所謂的有影響的日本人。」法爾福得意地咧嘴一笑,「問問上海的各國美女我的魅力如何,我可以把鳥都從樹上魅惑下來。」

  兩人走進彈子房,三伯伯說出實情:「我有一個朋友,跟我從少年時代就認識了,是個挺有名氣的藝術史學者。他昨天被日本憲兵打傷了,傷得很嚴重……」

  法爾福不解:「那就找醫生啊!找我幹什麼?」

  「你聽我說完。日本人打傷了他,又把他拘捕了。我從昨天就托人打聽消息,可是什麼消息都打聽不到。」

  「他是不是抗日分子?」

  「日本人認為他是的。」

  法爾福盯著三伯伯,忽然問:「你什麼生意都做,怎麼就沒跟日本人做過生意呢?」

  三伯伯苦笑:「我怎麼會不跟日本人做生意呢?當然做過。我托了一個跟我做生意的日本人去打聽的。可能他太微不足道,夠不著軍界說得上話的人。」

  法爾福顯得很為難:「就是說得上話,誰又會去為一個抗日的中國學者說話呢?日本人第一恨中國軍人,第二就是恨中國的學府。復旦遷移內地,你沒看他們把復旦校園糟蹋成什麼樣子嗎?教室搗毀,課桌都當柴火燒了,把軍隊的馬廄和妓院都搬進去了!所以他們現在找不到中國軍人來洩憤,抓到一個有抗日傾向的中國學者,肯定要狠狠報復的。」

  三伯伯拍拍法爾福的肩膀,充滿信任地看著他:「這我都知道,所以我找你啊。」

  法爾福猛地吸了一口雪茄,三伯伯拿起杆子,繼續說:「這位洪教授已經六十五歲了,我擔心他經不住折磨,所以麻煩你一定要抓緊時間。事後我還會付給你一筆報酬。」

  法爾福伏在球盤邊上,打出一個球,球撞擊著落袋,他笑了:「聽說還有報酬,我手氣都不一樣了!」

  「我有個朋友,一個英國人,他認識一個叫江都香子的日本女人,她神通廣大,跟日本軍界所有的上層人物都有聯繫。在華沙殺了無數猶太人的德國少校梅勒到上海來,從歐洲逃難到上海的猶太人全嚇得半瘋,因為他們聽說這位外號叫華沙屠夫的少校到上海來是和日軍聯手制定一個方案,滅絕在上海的猶太難民。猶太人用大筆的錢打通了這個香子夫人的關係,想把華沙屠夫來上海的使命搞清楚。據說香子夫人幫了猶太人的忙,把猶太人需要的信息提供給了他們。假如你的魅力能魅惑住這位日本女人,就最好了。」

  法爾福來了興致:「我先得把她的衣服魅惑下來。」

  三伯伯笑:「我不反對。」

  桑霞一到上海,便神奇地換了一個人,她穿著旗袍,頭上戴一頂毛線貝雷帽,宛若一個時髦女子,任誰也看不出她是一個在部隊生活的女共產黨員。收拾停當後,她來到會館,讓服務生通知三伯伯,自己找了個小桌坐下。

  三伯伯很快從彈子房走過來,見到桑霞滿臉堆笑,很客氣地打起招呼:「讓小姐久等了。」他的客氣似乎在表明著一種距離,桑霞微微一笑,她已經適應了這種距離。去年夏天的那個晚上她和三伯伯攤牌之後,他們之間就已經不再是親屬關係,而成了合作關係。

  「運氣還不錯,幫你們『老四』放出去的貸款收到了十二分的利息。這是我最保守的投資,不過我不能用你們救死扶傷的錢做風險大的投資。」三伯伯把幾張早有準備的報表放在桑霞面前,「這些是放貸和利益的明細,你看一看。」

  法爾福從彈子房走進酒吧,看見桑霞,跟三伯伯做了個鬼臉,又向吧台走去。

  桑霞看完報表,說:「謝謝,我就是來跟你談這件事的。跟無錫製藥廠的關係打通了,馬上就需要很大一筆資金。」

  「什麼時候提款?」

  「明天可以嗎?」

  「明天是禮拜一,銀行打烊之前,你到我行裡來,我把錢給你準備好。」

  桑霞的臉上露出不解:「記得去年跟你說這事的時候,你跟我在傭金上討價還價了半天,可是聽說你最終卻沒收我們一分錢傭金。」

  三伯伯啜了一口紅酒,悠悠地說:「討價還價才有勝負,我喜歡做最後鎖定價錢的人。男人有的把攻擊力和好戰性放在戰場上,也有的放在賽場上,還有的放在情場上。交易場是我的戰場和賽場,討價還價能發揮我的攻擊力和好戰性。」

  二人約好第二天四點半準時到他辦公室提款,桑霞把一張準備好的紙條推到三伯伯面前,說:「這是款項的數目。」

  三伯伯一看全提現款,有些擔憂起來,這麼大的數目,上海現在這麼亂,太不安全。桑霞讓他放心,到時候會有人跟她一塊兒去。三伯伯歎息一聲:「現在日本人在上海比去年要放肆得多,好像預感到租界就要保不住了,隨便在租界抓人。美國聖公會的地盤,也是想抓就抓,想打就打。洪澗琛昨天被日本憲兵打傷,又被關到憲兵隊去了。」

  「洪教授?望楠的父親?」桑霞愣住了,她雖未和洪澗琛有過交流,但從其他人口裡也聽說過一些,這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教授。眼下洪望楠又生死未卜,洪家實在太不幸了。

  三伯伯黯然說:「嗯。我正在想辦法營救他。他六十五歲的人,又傷得那麼重……」他不想再談論這個話題,「你明天五點鐘打電話給我,我們再確定提款的方式。」

  法爾福走過來,手裡舉著兩杯香檳,看著桑霞:「我有沒有這份榮幸,請美麗的小姐喝一杯?」

  三伯伯推開法爾福:「這是好人家的女孩,不要騷擾人家!」在這個時候,他又很自然地流露出長輩的姿態。這讓桑霞又找回了「三伯伯」的感覺,她感到溫暖。

  法爾福反駁:「我也是好人家的兒子!」

  桑霞大大方方地接過法爾福手中細長的香檳杯子說:「我喝酒不靈光的。不過謝謝您。」

  充滿新古典主義的理查飯店,是上海最有名氣的西商飯店之一,洋人的許多重要活動都在這裡舉行。三五煙草公司今晚會在這裡舉行周年酒會,此時剛剛傍晚,穿著華貴的客人們正在陸續到達,一群一夥地走向電梯。桑霞從旋轉玻璃門走進來,三伯伯很快出現在她的身後,對她說:「稍微等一等,法爾福要給我介紹那個神秘的日本夫人,你在這裡等我。」

  桑霞點點頭,看著三伯伯向電梯旁的一個西方人集聚的小圈子走去。

  法爾福跟三伯伯握了握手,然後帶著他走到大廳裡坐著的一個三十多歲身穿和服的日本女人面前,三伯伯跟那日本女人相互鞠躬行見面禮。桑霞關注地看著他們。法爾福不知說了句什麼,三個人都大笑起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