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畢業歌 | 上頁 下頁
七二


  「洪教授,把你這樣有名望的教授帶到這裡,實在是無奈,也是一場不愉快的誤會,現在我們就來清除這場誤會。只要在這份文件上簽名,馬上就可以放你出去。」他向身邊的看守使眼色,看守拿著上面印有「悔過書」幾個字的文件,走到洪澗琛面前。

  平野把悔過書遞到洪澗琛面前:「簽下你的名字,就可以回家了。」

  洪澗琛睜開血腫的眼皮,看了一眼鉛印的格式化的悔過書,閉上眼睛。

  平野笑得有些勉強:「不要這樣高傲嘛!你也給我下不來台了,是不是?你簽個名,我們大家都可以下臺。你現在就可以回家!」

  老教授紋絲不動。

  「哦,我知道你顧慮什麼。放心,所有簽了名字的悔過書,我們特高課會秘密存檔,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我們大日本帝國的軍人,說話一貫算話。」

  審訊室一陣沉默,只有洪澗琛吃力的呼吸聲。平野用手指頭敲了敲桌面,洪澗琛仍然沒有反應。

  平野站起身,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冒犯大日本帝國,總要賠個禮吧?哪怕是私人之間,賠禮道歉也很正常。悔過書就是賠禮。西方人被冒犯,還會跟你決鬥呢。」

  看著一臉平靜和淡然的洪澗琛,平野突然用拳頭猛砸桌面:「喂,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你兒子洪望楠是國民黨飛機製造專家,正在指揮他的工人造飛機對付我們大日本皇軍!」

  洪澗琛一動不動,一副任殺任剮的超然。

  平野冷笑:「你要是不簽字,就再也見不到你心愛的兒子了!」

  走廊裡突然傳出一陣慘叫,顯然不是一個人的聲音,洪澗琛聽到叫聲,微微睜開眼,平野注意到他的神色,緩緩地說:「這幾個人馬上就要到刑場送死去了,你要不要跟他們一樣?」

  電話鈴響起,平野抓起電話,是他的上級三島大佐:「美聯社和法新社的電臺都廣播了這個消息,你要馬上想辦法把這個老頭的案子處理掉,他要是不投降,就儘快地秘密處決他。在上海的西方人都自命不凡,總覺得他們是民主自由的使者,好像他們才是亞洲人的救世主,假如這個老教授的問題處理不妥,日本人會被他們宣傳成迫害學者、反文明的野蠻民族,他們已經在這樣攻擊謾駡我們了……」

  平野恭恭敬敬地詢問:「那您的意思,什麼時候秘密處決?」

  「看他的悔過情況,假如他悔過,我們可以利用這份悔過書做宣傳,堵上西方新聞界的嘴!」

  「給他多長時間的限期?」

  「最多到明天夜裡。」

  院子裡傳來幾聲槍響,受到震動的洪澗琛睜開眼睛,看著窗外雲淡天高的秋日天空。

  被槍決的人微弱的最後呼號和呻吟隨之傳來,接著又是幾聲零星的槍響。

  洪澗琛哆嗦了一下結了一層血殼的嘴唇。幾隻鴿子飛過窗外灑著陽光的藍天,鴿哨長鳴,似乎在為無名殉難者哀歌。

  萬里晴空的盡頭,飛機的轟鳴漸漸近來,這聲音似乎充滿不祥,很快,一架架飛機掠過熱帶森林的樹梢,颶風一樣搖晃著整個森林。

  設在雷允的中央飛機製造廠的某車間的一個戰鬥機內,洪望楠在檢查一架剛剛修好的小型客機的通訊系統,旁邊站著一個美國工程師。洪望楠對助理小劉說:「請聞辛總工程師來看一下,這方面他是內行。不管怎麼說,這是蔣總裁的座駕,要收拾得完美無缺才能讓它放飛。」

  小劉面孔黝黑,卻又英氣勃勃,正氣凜然的面孔絲毫找不到昔日的影子,他回答一聲「是」便扭頭跑去。

  聞辛很快趕來,他戴著耳機坐在通訊儀器前面檢查片刻,拍了拍美國工程師的肩膀,用英文告訴他:「好得不能再好,哥們兒,通訊儀器都靈敏得出奇。」

  洪望楠提醒聞辛:「請你給我具體的報告。這是蔣總裁的座駕,必須保證……」

  聞辛冷冷地打斷洪望楠:「知道是老蔣的座駕!跟得倒快,老蔣剛剛榮升國民黨總裁就改口了!」一年多以來他對洪望楠一直橫眉冷對,心裡憋著一肚子火,找個機會便給洪望楠臉色看。對此洪望楠早已習慣,這疙瘩恐怕是解不開了。

  聞辛忽然睜大了眼睛:「我好像聽到有大群的飛機從東北方向飛過來。」

  美國工程師馬上湊到跟前:「大群的飛機?」

  聞辛又聽了一會兒,神色越來越緊張:「趕快停止作業,立刻組織防空,以防萬一……」

  洪望楠卻半信半疑:「停止作業,組織防空會有損失的,請你再聽一次,有什麼不妥嗎?」

  聞辛看也不看洪望楠,把耳機往洪望楠手裡一扔:「不相信我,你就自己聽好了!」說罷甩開手走開,來到機艙門口,做準備下飛機。

  「你這是什麼做派?」

  「一個被綁架的人的做派。」

  頃刻間,防空警報響徹整個飛機製造廠,製造廠的人們緊張起來,開始四處奔逃,但無論如何奔跑,也無法擺脫籠罩在他們頭上的烏雲。

  高射機槍向插著日本國旗的轟炸機開火,轟炸機上升,避開高射機槍的火力網,用更加狂暴的轟炸向高射炮施行報復,密集的炸彈被轟炸機排泄下來。炸彈所落之處,火光四起,煙柱滾滾,一堵堵牆壁倒塌下來,一片末日圖景。一顆空中炸彈落在剛檢修完畢的蔣介石私人座駕旁邊,汽油轟然爆炸,飛機被一片火海濃煙淹沒。

  日方不願讓自己有任何損失,偷襲很快結束。洪望楠撿到一條命,他身邊的聞辛全身焦黑,慌亂地尋找自己的眼鏡。

  一具具蓋著白被單的屍體整齊排放在焦黑的草地上,上身和臉上都纏著繃帶的望楠走過來,掀起一條白被單,辨認著……站直,又走向下一具屍體。

  一隻被燒殘的棉襪從白被單裡露出來,棉襪的襪筒上帶一圈紅藍裝飾。那是小劉的棉襪。小劉第一天跟隨洪望楠的時候便是穿這雙棉襪。

  洪望楠欲哭無淚,呆呆地跪在小劉屍體面前。

  雷允飛機製造廠被轟炸的消息,第二天就傳到了上海。一大早,朱玉瓊便慌慌張張地跑到王多穎的臥室:「你趕快到樓上來聽無線電,出大事了!」

  廣播員正在播報中央飛機製造廠被轟炸的消息:「中央飛機製造廠經過兩次遷移,如今的工廠規模遠超過曾經的廠區,昨天上午,百分之四十的廠房被炸塌,唯一沒有受到破壞的地方是工廠的醫院……」

  王多穎如五雷轟頂,站在小客廳門口一動不動。朱玉瓊擔憂地看著她,半晌,她才哭出聲來。朱玉瓊也擦了把眼淚:「也許望楠沒事呐。去吧,到你洪家姆媽家看看,我真擔心她受不住這打擊。」王多穎默默點點頭,走下樓梯。

  王多穎趕到洪家,在門前待了片刻,才鼓起勇氣敲門。洪望梅開了門,她雙眼通紅,顯然是剛經歷過一場痛哭。瘦小的孫碧凝迎上來,看著她們,卻忽然輕輕笑了:「傻孩子,哭什麼呢?」她輕輕地把洪望梅和王多穎攬在懷裡,反過來勸慰她們:「壞消息來了,你要想到更壞的事情,最壞的來了,你也要學會想開,因為它至少不會再壞下去。壞消息把我們打倒了,我們怎麼等著他們回來?」

  一列駛向上海的列車上,一個年輕的女子坐在靠窗位置,也在認真閱讀當天的報紙。她輕輕放下報紙,滿臉悲戚地把視線轉向窗外。窗外天低雲暗,秋雨如霧,收穫過的稻田,濕一灘幹一灘,和春天、夏天的田野相比,顯得十分狼狽。

  從玻璃倒影中,她似乎看到火光濃煙,一個男子掙扎著向她跑來,跑近了……

  夜晚徐徐到來,上海會館內似有若無的爵士樂和遠處的巨輪鳴笛交融著,爵士樂和船鳴都顯得有些神秘和悲哀。三伯伯站在會館露臺上,憑欄遠眺著黃浦江上來往的船隻、點點燈火。法爾福走過來,手指頭攥著一根雪茄煙,重重地趴在欄杆上。

  法爾福看了一眼三伯伯手中垂下的報紙,說:「日本人把中國人和美國人的掌上明珠給炸了,簡直是一場噩夢。」

  三伯伯面無表情地說:「噩夢好像沒有影響你的心情。」

  「法國都被德國佔領五個多月了,時間消耗了我所有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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