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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賀曉輝的電話,跟她告別。賀曉輝說:「對不起,我不能跟你多說。你要多保重,跟洪望楠好好生活。說不定,戰爭結束了,我還會回到上海來,還能見到你。所以,你一定要保重。再見。」

  她的手從掛下的話筒上慢慢地、似乎不舍地抬起來。洪望楠看見她的肩背微微地抽動起來,越抽動越厲害,她在哭泣。

  「你到底怎麼了?你倆之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她猛烈地搖搖頭。

  「告訴我,我比你大得多,經歷也比你多多了,告訴我實話,你們到底怎麼了……」

  她喊叫起來:「什麼也沒有……我不要你把他想得那麼下作!」她又蹲下來,縮在牆根,「都是……都是我不好……」

  洪望楠再也忍不住,他需要一個明確的答案:「你愛上他了?」

  她嚇了一大跳似的抬頭,臉上全是淚水,靜靜看著洪望楠,哽咽也被嚇得停住了。

  洪望楠蹲下來,晃了晃她的肩膀:「是不是?」

  她慚愧地,卻也是痛快地點點頭。哭泣這才真正決堤,她撲在洪望楠肩上痛哭起來。

  第十一章

  1939年夏天的那個晚上,一向只做投機生意的三伯伯,破天荒地答應去做一樁不賺錢的買賣:利用銀行的便利條件,幫助新四軍管理一筆海外捐助的款項。三伯伯成功地用這筆款子做了投資,在1939年到1941年之間,這筆錢部分解決了新四軍的醫藥費用,但是他拒絕去收共產黨的傭金。因為他認為,收了傭金就等於被雇傭,他不願意涉足政治,他只希望王沐天能夠平安,這樣他才對得起王家,對得起他深愛多年的朱玉瓊。也許在他看來,這只是一場純粹的交易。

  桑霞和三伯伯在那個晚上談話之後的第二天便離開上海,回南洋去籌募資金。從南洋回來後,地下黨組織出於安全考慮,直接派她去了皖南龍岩的新四軍軍部,王沐天有大半年的時間沒有見到她。組織另外派了一個老同志到果品批發站來領導王沐天和小包,他們的藥品輸送站在十六鋪一直堅持到1940年春天。

  1940年的春天,王沐天進入中國抗日軍政大學第五分校學習,隨後秘密加入中國共產黨。

  同年,王沐天正式參加皖南地區新四軍,和他一起參軍的還有小夥伴小鄭,他們的另外兩個夥伴小劉和小高早在去年便跟著洪望楠走了——製造打擊日寇的飛機,這是他們倆認定的最有效的抗戰工作。

  雖然吃住條件艱苦了一些,但緊張有序的生活讓王沐天感到無比充實,這正是他夢寐以求的生活。剛到新四軍根據地的幾個月,是他一生中最開心、最振奮的時間。既學習戰爭理論,又參加實戰演習,還能夠經常見到桑霞……當然,這是他的一個小秘密。

  可以看出,一年多的鍛煉在王沐天身上發生了明顯效果。他依然年輕,但你會發現他和去年已經有了很大不同:他的眼睛時不時透出一種奇怪的東西,那是與他年齡不成正比的成熟和堅定。

  1940年的上海,空氣裡漂浮著幾絲詭異,充斥著曖昧和肅殺的味道。如果為這兩者尋找代言人,三伯伯和平野谷川無疑是最佳人選:三伯伯依舊波瀾不驚地喝著他的紅酒,抽著他的雪茄,打著他的彈子;一向低調的日本商人平野谷川卻浮出水面,搖身一變成了日本少佐——他本來就是軍人,商人只不過是一種掩飾。

  三伯伯乾淨利索地出杆,隨著一聲脆響,一隻球撞在另一隻球上,球沿著奇妙的路線來回滾動,然後兩隻球同時落袋。他直起身,一向含而不露的面孔上,微微有些得意之色。

  他身邊依然是那個荷蘭球友凡達倫,是球友,也是生意夥伴。

  凡達倫漫不經心地鼓掌,他的興趣顯然不在球上,而是國際局勢:「東條英機取代禁衛摩當了首相之後,美國還在跟日本談判,有什麼談頭?羅斯福不過是在拖延時間,能更充分地備戰。不過日本未嘗不是借談判拖延時間,做世界大戰的準備。今年五月德國佔領了法國,日本就開始落實他們的計劃了,因為希特勒把英國和美國的注意力引開,日本就能徹底掀翻荷蘭殖民政府在印尼的控制,把印尼的石油資源奪到手,同時佔領緬甸,切斷滇緬公路,這樣重慶政府得到外國援助的通道就斷了。假如日本人的計劃能實現,他們的亞洲霸主地位基本就確立了。」

  看到三伯伯在很認真聽著他的信息和分析,凡達倫繼續說:「不過希特勒也希望日本能把美國拖住,即便美國參戰,也會被日本困在太平洋上。最近希特勒跟斯大林又不親了,說不定要撕毀《德蘇互不侵犯條約》。用不了多久,斯大林就會跟日本締結互不侵犯條約,斯大林不願意一面對付希特勒,一面對付日本,兩線作戰會很消耗的。想要細節嗎?」

  三伯伯問:「價錢呢?」

  凡達倫笑笑,對於這個老客戶他很放心:「一會兒慢慢談。」

  三伯伯坐了下來:「關於中國國內的消息,你有什麼新鮮貨色?我指的是各方面的消息。」

  凡達倫壓低聲音說:「我有一個無價的消息:日本人通過中介,準備給蔣介石設宴。」

  三伯伯有些興奮了:「消息可靠程度?」

  「百分之八十五。」凡達倫觀察著三伯伯的反應,「還想聽國內消息嗎?國民黨在黃橋一仗吃了一記大虧,現在已經下定決心要狠狠收拾共產黨。他們會來一個大動作。」

  三伯伯神情變了:「什麼樣的大動作?」

  「比如,造出一個口實,再次改編新四軍。叫是叫改編,其實就是取締編制。」

  一個服務生進來,對三伯伯悄聲說有電話找他,三伯伯輕聲向凡達倫道歉,走出彈子房。

  朱玉瓊的聲音在電話裡一直顫抖:「出了大事了!我們的親家公給日本兵打得七竅流血,還給他們捉到憲兵隊去了!」

  「我們的親家公」,這話是有背景的,三伯伯和朱玉瓊已經秘密訂了婚,在王沐天入黨的那天。

  洪澗琛正在聖約翰大學課堂授課,平野穀川帶領十幾個日本憲兵沖進講堂,他給洪澗琛定的罪名是:辱沒大日本國的榮光和尊嚴。一番激烈衝突之後,日本兵拔出寒光閃閃的刺刀,學生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位受人尊敬的教授被抓走。

  平野少佐和書記員坐在日本憲兵隊拘留所的審訊室,渾身血跡的洪澗琛被拖了進來,安置在一張椅子上。這位六十多歲的老人剛剛遭受過一頓毆打,痛得不斷抽冷氣,身體不斷從椅子上往下滑。平野擔憂地看著對面面色如土的老人,他擔心洪澗琛會忽然中途斷氣,那樣麻煩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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