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畢業歌 | 上頁 下頁 |
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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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多穎站起來,輕聲哼唱著向衛生間走去,拿著一塊毛巾擰開水龍頭沖洗,她審視著鏡子裡的自己:臉頰潮紅,眼睛閃耀著一種奇特的光彩。不過才短短兩天,她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她不認識自己了,是賀曉輝讓她改變的嗎?她找不到答案,內心卻萌生出某種秘密的感覺——一種令她惶恐的甜蜜。 她擰開冷水的龍頭,希望冷水能沖掉那些秘密的激情。她似乎成功了。從衛生間出來後,她看上去很冷靜了。當賀曉輝向她表示感謝,她只是很客氣地說:「這些事,我是替洪望楠做的,你要謝就謝謝望楠吧。」提到洪望楠名字的時候,她似乎有意加重語氣。 門鈴突兀地響了起來,王多穎打了一個哆嗦。她回頭去看正被疼痛折磨的賀曉輝,賀曉輝似乎忘了疼痛,瞪著眼睛,緊盯著房門。房間靜得幾乎可以聽到心跳。 門外的人停了一會兒,然後聽到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王多穎慌了,她把脊樑靠上去,使勁抵住門:「請問哪一位?」 「我,季家鳴。王小姐,請開門。」 王多穎似乎成了木偶,求救地看著賀曉輝。賀曉輝沖她擺了擺手,小聲說:「出去吧。」 王多穎趕緊理理頭髮,喘了口氣,又回過頭來看著賀曉輝,他微笑著鼓勵她,要她鎮定。她打開了門。 三伯伯走出辦公室,站在會客室門邊。等平野進了會客室,他才跟進去,自己坐在一張沙發上。 平野觀察著室內的佈置,拿起一個瓷器欣賞。三伯伯盯著平野的側影:「先生看上去很像中國人。」 平野回頭:「那王先生看出我不是中國人?」 「西方人覺得中國人和日本人讓他們很難區別,其實我們中國人和你們日本人的差別,有時候要大於中國人和西洋人。先生一定是在上海住了很多年了吧?」 平野的臉又冷又硬,就像冬天的冷饅頭:「我不是來跟你扯閒話的。」 三伯伯不動聲色:「哦?那你是想直接從這裡把我抓走?」 「你怎麼知道我要抓你?」 「那你來幹什麼?跟我做期貨現貨生意?或者做其他投資生意?」 「投資生意當然好,不過我錢不夠。」 「上海灘上大部分有錢人都是從身無分文的赤佬起家的。哈同、薩蓀、黃先生、杜先生最早都是癟三,原先他們是各種人等,現在都到了同一個人等,就是有錢的人等。」 「在你這裡,各種東西都能投資賺錢,對吧?」平野凝視著三伯伯,「情報也可以投資。」 「那得看什麼情報。」 平野單刀直入:「我打聽了,跟你常打交道的那個荷蘭人想花大價錢弄到中央飛機製造廠的資料,最重要的是頭一批、第二批投產的機型。我還知道,你想要他弄到非常重要的國際情報,寧可用中央廠的情報去跟他換。」 三伯伯平靜地看著平野,心裡卻在盤算。 平野繼續說:「假如我跟你換呢?」 三伯伯攤攤手:「我很想跟你換。不過我一個字的資料還沒獲取。」 「我可以再等等,等你獲取了情報……」平野又糾正說,「哦不,資料。」 三伯伯用手敲著身旁的茶几:「平野先生很清楚,想得到什麼和能得到什麼,不是一回事。比如錢財,我渴望得到它,越多越好,永無止境,可是究竟能不能得到,不取決於我,對吧?」 平野開出條件:「只要你能給我供應中央飛機製造廠的資料,任何資料都行,我可以讓你對錢財的渴望暫時滿足一下。」 三伯伯點起一支雪茄:「我是這家銀行的總經理。我手裡每天流動著萬兩黃金,平野先生,我像是給點錢就滿足的人嗎?夠格稱得上錢財,在我這裡,就是上海的一個局部了。況且,你想得到的資料,我連根毫毛都還沒看見。」 「那好吧。」平野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強調,「一旦你得到任何這方面資料,我必須是你第一個主顧。明白嗎?我出的價錢一定比那個荷蘭情報販子高幾倍,一定會讓你滿意的。做生意我從來不在價錢上苛刻,這樣生意才長遠有得做。」 三伯伯點頭表示同意:「對的。生意生意,比貨色為生計,談價錢為意趣。你要是眼下有什麼資料想出手,我可以幫你參考一下價錢?」 平野感到吃驚:「這麼快生意就要做起來了?」 三伯伯吐出一口煙:「我是上海人。上海人做生意,一寸光陰一寸金。」 季家鳴到洪望楠的房間完全是一次偶然行為,他例行公事地向公寓經理詢問最近有沒有人找洪望楠,公寓經理告訴他,王多穎最近常來,現在正在洪望楠房間。直覺告訴季家鳴,王多穎的行為不尋常,這裡面一定藏著什麼貓膩。他看到開門的王多穎神色很不對,於是更確定了自己的懷疑,王多穎堅持要跟他到樓下談,而他堅持要到房間談。他老謀深算像一隻老狐狸,王多穎哪裡會是他的對手,趁王多穎不注意,他打開了洪望楠房間的門。 季家鳴的笑容簡直討厭極了,無情,冷酷。他對王多穎說:「這房子真不錯,是我給洪望楠租的,付帳是我付,每個進入這房間的人,我都有責任保護他的安全,也有權利瞭解他的背景,哪怕她是洪望楠的馬上要婚娶的女人。」 很可惜,季家鳴轉遍了整個房間一無所獲。他不甘心,假裝離開,然後又神經質地殺個回馬槍,依舊一無所獲,這次他是真的走了。 關上門,王多穎整個人幾乎癱軟在地,她也跟著做了一回地下黨,這滋味真不好受,魂都嚇沒了。她四下張望,搞不懂活生生一個大活人怎麼能夠神奇地憑空消失,莫非真有隱身術這回事? 她輕輕喚起賀曉輝的名字,聽到一聲微弱的回應,聲音從浴室裡傳了出來,她沖過去。看到賀曉輝從浴池對面的白色方形小門裡鑽了出來,他已經筋疲力盡,剛出來便歪在地板上,滿頭大汗地激烈喘息著。 王多穎撲上去扶起賀曉輝靠牆坐下,後怕和激動的眼淚流了出來:「嚇死我了!」經歷這一番折磨,她和賀曉輝已經稱得上是患難之交了。 賀曉輝蒼白的嘴唇動了一下,還不忘得意:「什麼中統……飯桶吧……你打開這個櫃子看看……」 王多穎打開方形小門,毛巾和被單全坍塌下來。 「往上看。」 王多穎把頭探進櫃子裡,抬起頭,看見一道煙囪似的通道,一直通向上一層樓的同樣的儲物櫃,靠牆的地方,有一根鐵鍊。剛才季家鳴打開小門的時候,賀曉輝正抓在這根鐵鍊上。 賀曉輝朝王多穎狡黠地眨眨眼:「原來這裡是運送東西的,上下通著,現在停用了,改成了壁櫃。小包把頂上的板掀掉了,我就站在這些毛巾被單上面。那個飯桶只要往上一看,我就暴露了。」他的喘息又加重了。 王多穎扶著他往外走,他卻輕輕推開她:「我自己能走。」 王多穎不放心:「傷口疼得要命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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