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畢業歌 | 上頁 下頁 |
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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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多穎點點頭,只覺得心裡暖暖的。這就是友情的美好啊,關心一個人是天經地義的。 進入洪望楠的房間,賀曉輝環顧著房間,很有些不習慣:「這麼小布爾喬亞!在這裡住一陣,我大概有希望成個文明人。」 王多穎很認真地說:「這裡離法肯斯坦的診所很近,護士每天還會給你打一次針。不舒服了,你就給診所打電話,他們會馬上來這裡出診。」 小包考慮得周全,說一會兒出去給賀曉輝買兩身衣服,好有的換洗。他告訴賀曉輝:「日本憲兵沒抓住你,把你房東的房子給封了。」 賀曉輝搖頭苦笑,貪圖房錢便宜,他把房子租在華界,法租界的房子實在貴得不像話。 王多穎上來勸慰:「你先住在這裡,等傷完全好了,可以在報紙上看看法租界、英租界的租房廣告。」她轉身走出門口,「我去公寓樓下的餐廳買些點心,順便跟經理再要一把鑰匙。」 門剛關上,賀曉輝的神情立刻嚴肅起來:「小包,檢查一下房間。」小包馬上掏出一把小刀,熟練地打開電話機座查看,然後迅速把機座複位。 兩人又端起茶几上的檯燈,掀起了床罩,打開了衣櫃,沒有發現異常。賀曉輝放心了:「現在看起來,王多穎這個人沒什麼疑點,天真、單純,思想也比較進步,不過也不能不防。畢竟她是洪望楠沒過門的媳婦。背後保護洪望楠的,是一個國民黨中統的特務站。」他緩慢地走到浴室,扶著洗手台,走向浴室窗口,「還要看看這房子藏身、作戰、撤退的條件。對付中統特務,要像對付日本憲兵一樣警惕。你哪年入黨的?」 小包說:「盧溝橋事變之後。」 賀曉輝看到樓下的院子裡,一條小狗叼著球撒歡地跑過,兩個西洋女人坐在長椅上聊天抽煙。 「那你還太年輕,還不瞭解國民黨的變數。國民黨就像什麼呢?一句俗話說一個人沒有定性,變數太大,就說此人『貓三天,狗三天』,國民黨就那樣,說翻臉就翻臉。我們贛南閩西紅軍遊擊隊聽說要接受國民黨整編,不少人開小差不幹了。想不開啊!『四·一二』是蔣介石翻臉吧?死在他刀下多少人?圍剿又犧牲了多少紅軍!說成一家人就是一家人了?誰信得過蔣介石?跟日本人打仗還打不過來,這邊國民黨跟我們的摩擦停止過沒有?不能不防這些國民黨。」賀曉輝年紀並不比小包大多少,卻儼然以過來人自居,他有這個資格,因為他的經歷實在太豐富。 王多穎帶了早點回來,小包對王多穎交代了一句就出門去了。王多穎回味著小包剛才的話,驚奇地問:「他剛才叫我小王?」 賀曉輝啞然失笑:「是不是沒叫你王小姐不習慣啊。我們新四軍部隊裡,都這麼叫年輕戰士,嚴肅的時候加上個『同志』……嗯,小王同志,你買了什麼好吃的?」 王多穎笑了,放下託盤,把一個瓷湯缽從託盤上端下來,放到桌上:「小王同志知道你吃西餐吃得胃口敗了,想給你吊吊胃口!醋椒魚湯,薺菜麻油包。」說著又把一個小小的蒸籠和兩個小碗擺在桌上。剛揭開湯缽的蓋子,賀曉輝馬上吸了一口氣。 「嗯……香死我了!」 王多穎把湯舀到小碗裡,放到賀曉輝的面前,她指著一個小瓶說:「不夠辣的話,這是胡椒麵。」 賀曉輝拿起小瓶子往湯裡使勁撒,用瓷勺攪和一下,喝了一口便皺起眉頭:「是胡椒嗎?怎麼發甜呀?」 王多穎嘗了一下,叫起來:「啊呀!是白糖!」說著咯咯地笑起來把賀曉輝的那碗湯搶過來,倒進了抽水馬桶。 「這麼好的湯給糟蹋了!你在家一定什麼事都不做吧?」 王多穎抗議:「怎麼不做?有一次家裡來了個客人,我把鹽當成糖放到他的咖啡裡去了!」 「估計那個客人從此再也不上你家門了。」 王多穎眨眨眼:「猜到了吧?我就是要他從此再也不上我家門!」 「為什麼?」 「他說日本人好話。『八·一三』以後,他果然給日本人重用了。」 賀曉輝若有所思:「哦,明白了。你也想讓我從此不上門,所以拿白糖當胡椒放在我的湯裡。」 王多穎卻沒了開玩笑的心思,神色黯然起來:「你的傷好了以後,離開這裡,肯定再也不會上我們的門了。」 「我們?我們是誰?」 王多穎嗔怪地看了賀曉輝一下:「你知道是誰。我和望楠啊!快喝湯吧,涼了就不好喝了。」 喝完了湯,王多穎扶著賀曉輝往床上躺,兩手托著他的上半身,由於緊張和吃力,她的手在微微發抖。 賀曉輝終於躺下了,眼皮緊緊閉著,細密的汗珠從唇上冒出,額頭也汗津津的。 王多穎輕聲問:「每次止疼藥的勁過去了,就很疼,是吧?」 賀曉輝襯衫的紐扣開了一顆,露出纏滿繃帶的身體,有的地方還在滲血,不過他還是不忘開玩笑:「還好……你想,老猶太在我肚皮上打了那麼大的補丁,那麼多針腳總是要牽牽拽拽的。他這回在我身上掏了好幾個窟窿,五年前打進我身體裡的子彈,他都順便給刨出來了……《遊擊隊之歌》唱的是『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我呢,敵人的好幾顆子彈也沒消滅我一個人……真奇怪……人和什麼都能共存,跟子彈也能共存……現在子彈沒了,怪想它們的……」 王多穎一副家長模樣:「別說話,休息。」說著,站起身欲往後退,賀曉輝卻拉住她的手。她吃了一驚,看著他的手緊攥住自己的手。 賀曉輝請求她:「別走,跟我說話,一說話就打岔了……你記得我教你的歌嗎?特別難唱,後半拍起……」 王多穎看著賀曉輝,那種天然的母性又被喚醒,如潮水一樣湧上來,她輕聲唱起來:「我們都是神槍手,是這樣唱的嗎?」 「對,你怎麼這麼快就學會了?再唱: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 王多穎繼續唱。賀曉輝笑起來:「你一唱我才知道自己跑了調了。」 王多穎輕輕抽出自己的手。 賀曉輝臉上出現越來越多的汗珠,虛弱地說:「這支歌把遊擊隊員寫得多浪漫啊……其實真的遊擊隊員,非常苦,面黃肌瘦,渾身疥瘡,每隔一兩天,身邊都會倒下一個或者幾個戰友,打仗犧牲的,病死的,傷口感染死的……等我好了,你教教我唱這支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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