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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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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曉輝笑笑:「奇怪,剛才一點兒都不疼了,現在又開始疼。」 獵人都說,受了傷正在疼痛的野獸是最危險的,它們面臨外來危險的時候,一刹那間會比對手有力量得多。人也一樣。對於此刻的王多穎來說,面前的這個男人簡直不像是個人,可是說他是野獸也不合適,那他究竟是什麼? 賀曉輝坐到床前,但腿抬不起來,王多穎走上前去,幫他把腿放到床上,又慢慢讓他躺倒。兩人的臉此刻離得非常近,連彼此的心跳似乎都能聽得見。王多穎感覺到賀曉輝在看她,瞥了一眼,看到他的目光充滿溫情。她的心跳又加快了,嘴上卻說:「還疼嗎?」 賀曉輝避而不答:「你猜我剛才在想什麼?」 王多穎低下頭,又搖搖頭:「猜不到。」 「我在想,你唱歌怎麼一點兒都不跑調。」 王多穎忍不住笑出聲來:「你怎麼還會想到那兒去?真奇怪!」 賀曉輝閉上眼,喃喃地說:「因為我的……紫蘭唱歌也不跑調……一點兒也不跑調……」 賀曉輝的呼吸勻稱深邃起來,胸口微微地一起一伏。他太疲憊,很快睡著了。王多穎注視著他,突然感到幾分羞臊,斷然收回目光,逃似的離開床邊,向門口走去。 到了門口,還是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他一眼,他睡得如同嬰兒。 桑霞和王沐天回到家。桑霞直接沖進浴室,脫掉衣服,把淋浴噴頭開到最大,盡情地享受水的洗滌。她仰著頭,任水的芒刺紮在她的臉上,脖子上,胸脯上,紮著她柔韌健美的肢體,紮進她濃密的短髮。 樓上洗手間裡,朱玉瓊用一塊毛巾給光著上半身的王沐天擦著脖子後面的灰垢,她這兩天一直提心吊膽,現在看到兒子一點事沒有,大感安慰,笑駡說:「像是到蘇州河底下的爛泥裡打了個滾兒,滾成一條泥鰍了!」她是很容易知足的,只要兒子不出事,那便天下太平。她要是知道王沐天昨晚的戰鬥,非給嚇神經不可。 洪望梅來找母親孫碧凝,聽姆媽說王沐天回來了,便風風火火跑來找他問罪。女人在某些事上總有著天生的敏銳和洞察力,她拉王沐天到了陽臺,質問了一番王沐天,王沐天的謊言很快被她揭穿,她絕望地下了結論:王沐天跟桑霞出門,是去約會的。她用英文表達她的絕望:「Youloveher!Youarelovers!你們出去過了兩天honeymoon!」 王沐天好像做了虧心事一般面紅耳赤,半天才想起來反駁:「國難當頭,你還會有這種猜想!無聊!你不臉紅嗎?」 洪望梅冷冷地說:「國難當頭,上海還不是到處有人擺喜酒,結婚生孩子。國難當頭,別的事情插不進來,只有談戀愛可以插進來!」 王沐天心虛,表面上卻很裝腔作勢,口裡罵著洪望梅俗氣小市民,轉身要走。他這一生氣,洪望梅倒是看出了一線希望,有些不確定自己的判斷了,趕忙伸手拖住他:「我們兩人一直那麼要好,就因為來了這個桑霞!她會抗日,我不會嗎?我跟你講過好多次了,只要你做的,我就跟你一道做!你抗日,我就抗日!你革命,我就革命!」 「抗日是我的事嗎?是我做的一樁買賣,是我開的一家店鋪,可以雇你來抗日,聘用你來革命,對吧?你的覺悟比管媽、老羅還要低!你知道什麼是抗日嗎?我告訴你,喏……」王沐天說著用手比劃起來,「日本鬼子就這麼近,近得連他們身上的汗味都聞得到……他們的槍口就這樣對著你,炸彈就扔到你腳邊來爆炸;你的上級、戰友就在你身邊倒下,流血犧牲!小姐,革命不像小說裡寫的那樣!」 洪望梅委屈地說:「桑霞能革命,我就不可以革命嗎?」 王沐天冷笑:「你……你要是去革命,我回來幫老羅剝蔥拉倒。」 洪望梅大叫:「你侮辱我!」說著說著眼裡湧出豆大的淚珠來。 王沐天心軟了,任她拉住他的胳膊,慢慢回到自己的籐椅上,坐下。 洪望梅抽抽搭搭地說:「反正你過去對我不是這樣的,就是從新加坡來了個桑霞弄的!你是個懦夫!喜歡一個女人,跟一個女人幽會,為什麼不敢承認?」 王沐天又煩躁起來:「可是我們沒有幽會!哎呀,我跟你講不清楚了!要不是我們有紀律,我就會告訴你,我們到底幹什麼了!」 「你不用告訴我。」洪望梅癡癡地看著他,含淚的兩眼如同兩汪清水,「要是你沒有跟桑霞談戀愛,你就……」她吞咽了後半句話,狠狠地瞪著他。 王沐天急於表現自己的清白:「就怎麼樣?你要我怎麼樣都行!」 「就跟我證明!」 「怎麼跟你證明?」 「親我一下,我就相信你!」 「啊?」王沐天這下為難了,「我……我真的……」 洪望梅失望至極:「不敢證明吧?」 王沐天狠了一下心,把臉湊過去,吧唧親了洪望梅一口。洪望梅馬上雨過天晴,趁機抱住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頸窩裡。他傻眼了,欲掙扎又不敢,僵硬著身體,半天不動。 洪望梅側臉看著王沐天,一下子嚇住了。王沐天兩眼含著眼淚,好像被她欺負了似的,大惑不解:「沐天,你怎麼了?」 王沐天一臉的悲憤:「上海之外,就是戰場,時不時死人……一個好好的人,為了掩護我,死了,連屍體我們都沒看見……你還問得出這麼輕浮、無聊的事……」 站在樓上小客廳的孫碧凝看到王沐天這一幕,趕緊悄悄退到小客廳門外,假裝無事地叫起來:「望梅!小妹!你過來一下!」 洪望梅從籐椅上跳起,轉向王沐天:「下次去抗日,記住叫我一道去。再瞞著我,我們一生一世不要再來往!」說完,跑進了小客廳。 王沐天釋然地長出一口氣,任眼淚流下來,又憤憤地用拳頭把眼淚擦掉。他的眼淚是真的,只是所托非人。 他看到從浴室出來的桑霞出現在樓下的院子,彎著腰,用一條毛巾甩著頭髮上的水,苗條的身體由於弓腰而形成完美的兩彎弧度。這麼美的人,這麼青春的身體,在昨夜的戰鬥裡,如果遭遇不測……他不敢再想下去。 三伯伯從大門口走過來,埋頭梳頭的桑霞抬起頭沖三伯伯打招呼,三伯伯看到她,愣了一下,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指著桑霞,臉上浮起長輩的微笑來:「你啊!你和阿沐把我們都急死了!」 桑霞面帶歉意的微笑:「我跟娘娘賠了禮,這裡也跟您賠禮。」 三伯伯打了個哈哈:「你娘娘倒不如我擔心,說阿沐跟小霞在一起,不會出大差錯的。不過,我是兩天沒有吃好飯,兩夜沒有睡安穩。我要跟法國巡捕房的法爾福上校打電話,玉瓊叫我再等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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