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畢業歌 | 上頁 下頁
六六


  護士長輕輕說:「參謀長做這樣的榜樣,下面的戰士沒人願意做孬種,對不對?每個輕傷員手術前,我們都徵求他們的意見。」她指指帳篷內說:「這個小交通員,我們也徵求了他的意見,他拒絕用麻藥,所以我們給他敷了一些有麻醉作用的草藥。」

  真相大白,看來這次又衝動了,王沐天偷眼看方連長,方連長也正含笑看著他們,他又看看桑霞,桑霞跟他一樣,窘迫,無地自容。看到兩人的神色,方連長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王沐天對營地生活幾乎是一見鍾情,他太喜歡這裡了,這裡每個人都是那麼生動自然,那麼有生氣,那麼堅強,那麼充實,他們的生命才是有意義的,他厭倦了在上海那些小打小鬧,只希望自己能夠馬上加入到這樣熱烈、緊張的部隊生活中去。只是琢磨了半天,一直不知道如何開口。

  吃完簡單的午飯,王沐天和桑霞換上了一身農家衣服,一個戰士護送他們向竹林外走,剛走半裡地,王沐天站住了,用懇求的目光看著桑霞:「小霞姐姐,幫我個忙好嗎?」

  桑霞看王沐天鄭重其事的樣子,不知道他又要搞什麼名堂。

  王沐天緊皺眉頭,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一句一頓地說:「你幫我把那輛摩托車從車行取回來,把修車錢付給車行老闆,那輛車就算我給我們新四軍藥品運輸站做的捐獻。還有……我從七歲開始集郵,我父親的郵票也留給我了,你幫我把我所有的集郵簿都送給洪望楠的妹妹洪望梅,她也集郵,老是特別羡慕我的郵票。還有我的書,所有的偵探小說,都送給我那個姓鄭的同學。」

  桑霞感覺腦袋好像有些大了:「你這是什麼意思……交代後事?」

  王沐天不置可否,雙腳已經要往回轉了:「最後請你幫一個大忙,這個忙最難幫,不過我相信只有你能幫:勸勸我媽,不要難過,我抗日去了……」他突然轉過身,沿著竹林的小道向回跑去。

  桑霞蒙了,抗日?這小子怎麼總搞這些突然行動?

  王沐天跑回到方連長面前,一個立正:「讓我留下來吧。我要當戰士,我要打仗!」

  方連長驚奇地打量著面前的小夥子:「你們不是要走了麼……你現在不是戰士是什麼?」

  王沐天大聲說:「我要當跟敵人槍對槍,刀對刀,拼死疆場的真戰士!」

  桑霞追了上來,愣在一邊。方連長盯著王沐天的目光帶著欣賞之意,過了一會兒,重重拍了他肩膀一下:「小王同志,回到上海去吧,上海的工作更需要你。在這裡當戰士,只要心向抗日,有志救亡,身強體壯就能當;在上海當戰士,他們十有八九都不行。你跟敵人不是槍對槍,刀對刀,但是眼睛對眼睛,鼻尖對鼻尖,耳朵貼耳朵。你想,連刀槍都不能明著拿的戰鬥,是什麼樣的戰鬥?哪種戰鬥更需要勇敢智慧還有文化?」

  王沐天想了想,好像覺得方連長的話很有道理:「不過……可是……」他結結巴巴起來,他想說,他真的是很喜歡這裡,卻又實在說不出來。

  方連長和顏悅色地說:「等戰士們傷員們知道了那些救了他們生命的藥是怎麼來的,誰送來的,他們肯定覺得你這個戰士更難當。」

  桑霞看到王沐天似乎已經被方連長說服,松了口氣,走上來拉住他,半玩笑地說:「小王同志,我看咱們還是回上海參加鬥爭去吧。」

  回到上海的洪望楠,被季家鳴安置在上海郊區的一間空屋裡。季家鳴找了個正骨大夫給洪望楠做髖骨複位,大夫敷了藥,留下一些正骨草藥。聽大夫說沒什麼大問題,洪望楠放心了。他向季家鳴打聽聞辛的情況,季家鳴反倒指責起他來:「聞辛這樣的人,早就該給他來硬的。你爭取心靈的結果是什麼?差點兒丟了自己的性命!那天晚上,你從上海南站打電話給我,說小丁把跟蹤你的人抓住了,我就覺得奇怪了,丁正堂為什麼不向我請示怎麼處理俘虜。我當機立斷趕到車站,正巧碰見那人跟丁正堂在一起,活活兒是一隻狼一隻狽,我就跟著你一塊兒上了去杭州的火車。沒想到,姓丁的跟那個不來路不明的傢伙連夜雇了一輛車追到筧橋去了。」

  洪望楠悲哀地把目光投向窗外:「我怎麼覺得,你的抗戰和我的抗戰是兩回事?我的抗戰是發自內心的抵抗,來自靈魂的不屈。這樣的抗戰,哪怕在日本人佔領了中國每寸土地之後,也不會被撲滅。我們的靈魂是他們永遠佔領不了的。了不起他們把我們的肉體拿去,毀滅,但除了肉體之外的一切,永遠屬￿我們自己,是自由的。這一切是無形的,是組成我們民族靈魂的……靈魂怎麼能綁架?怎麼可以綁架一個人去英勇抗戰?這跟侵略者綁架我們的民族,要我們承認他們的共榮有什麼兩樣?」

  洪望楠回過頭,發現季家鳴早已不在屋裡了。季家鳴懶得聽他抒情,季家鳴是實幹家,他只做他認為有用的事。他找了個泥瓦匠,用碗碴把圍牆給嚴嚴實實紮了起來。這意味著洪望楠被限制了自由。他這樣做自有他的道理:「我只對上級負責,對你負責,也對抗戰事業負責。就因為我尊重你辦事為人的方法,才弄得簡單的事情危情四起,我一直疲於招架!」

  面對季家鳴的無理,洪望楠能做什麼呢,他什麼也不能做,最多也就是把床頭的紫砂壺抓起來砸到門上。

  季家鳴不動聲色地看著洪望楠,冷冷地說:「在把你全須全尾送回飛機製造廠之前,什麼手段有效我就用什麼手段伺候你。我實施這個強制手段也是你逼的。怕你腿長好了,又會出去招災惹禍,到處跟人演講靈魂救國。你金貴啊,炙手可熱!上級跟我說,造抗戰的飛機,我們折不起洪望楠這員大將。委屈點吧,洪大博士!」說完拿起帽子,揚長而去。

  一直沒有洪望楠的消息,王多穎有些擔憂。坐在輪椅上的賀曉輝微笑著安慰她:「望楠不會有事的,你要相信我這個老兵的直覺,一定是被什麼事耽誤了。」王多穎奇怪地看著他,她本來是照顧他的,現在倒要他來安慰了,說出去都讓人笑話。

  賀曉輝已經完全脫離了危險,要出院養傷,王多穎推他進入電梯。狹小的空間懸吊在空中,沉默使得時空都凝固了一般。

  賀曉輝打破沉默:「最近雨多,在診所的無線電裡聽到廣播,說浙江、江蘇好幾個縣發了大水,大概火車停開……」

  王多穎點點頭:「也許吧,謝謝你為瞭望楠還專門聽氣象消息。」

  終於,又是一記震盪,電梯著陸了,似乎兩人又都難以打破已經凝固的時空,走出去。電梯顯示到了一層,賀曉輝伸出那只沒纏繃帶的手欲拉電梯門,王多穎的手卻先到了,兩人的手刹那間相觸,賀曉輝觸電一樣縮回手。

  到了外面,他們好像一下子不習慣起來,話也少了許多,似乎只有呆在密閉的病房裡,他們的話才會多。兩人似乎都多了個秘密:一切都是在病房裡開始的,那麼就應該在病房裡結束也好。

  王多穎吃了一驚,開始了什麼?哦,是友情,她相信是友情,她寧願相信。這已經很難得了,她是沒有什麼朋友的。

  小包不會開車,特意從外面雇了個轎車,他和王多穎扶起賀曉輝,坐入後座。王多穎也挨著他坐了下來。

  賀曉輝使勁挪動一下,想給她騰出更多空間,又似乎是避免挨她太緊。王多穎看他一眼,向車門邊使勁擠了擠,幾乎欠著半邊身體。車子開動了,離開法肯斯坦診所樓,駛向塞納公寓。

  賀曉輝看了一眼王多穎,微微一笑:「這樣坐,你一會兒就會腰酸屁股疼。」

  王多穎皺眉,嗔怪地說:「說話這麼粗!」

  賀曉輝哈哈一笑:「文雅的人就沒屁股了?孔夫子沒屁股坐在哪裡?怎麼著書立說?」

  王多穎低頭笑了,賀曉輝也看著王多穎笑:「哎,我就是要看你笑。現在你不擔心望楠出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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