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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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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望楠渴望聽下去,又害怕聽下去,再次喝了一大口酒,走神了。 三伯伯突然親密地湊到洪望楠耳邊,笑了一下:「有時候我就想不通,她們那個主義,怎麼盡網羅一些像桑霞那樣可愛不俗的人,還有阿沐,好像也給他們的主義網羅進去了。」 三伯伯這話是在試探,洪望楠卻沒有察覺,他搖搖頭:「可惜我對任何主義都沒興趣。」 「那也不一定,說不定你哪天也就為了那個主義造飛機了。」三伯伯這話已經不是試探,幾乎是挑明瞭。 但洪望楠還是沒有聽出來,他愣愣地說:「哪個主義讓我安安心心為人道主義造飛機,我就相信哪個主義。」 兩人沉默著。洪望楠一口飲盡杯中酒。三伯伯又跟服務生招招手,指指望楠的酒杯,「你什麼時候回去?」 「回哪裡?」 三伯伯笑笑:「當然是回到你們工廠去。」 服務生又端來一杯軒尼詩。洪望楠喝了一口酒說:「這裡的工作一結束,我馬上就走。正要投產的飛機需要我帶起一批年輕工程師來。」 三伯伯眼睛亮了一下:「對你們這行,我是門外漢。是作戰的飛機嗎?」 洪望楠點點頭:「屬戰鬥機。現在廠裡生產條件還很差,減員很厲害,所以產量受到很大影響。對不起,這些話我不該跟外人說的。」他把酒杯放在吧臺上,站起來,「好在三伯伯不是外人。晚安,三伯伯。」說完轉身向會館外走去。 三伯伯看著洪望楠的背影。凡達倫走到吧台邊,有些好奇:「這小夥子是誰?」 第六章 賀曉輝躺在床上,呼吸急促,神志游離。他能夠帶著重傷回來已經是個奇跡,但是奇跡顯然還不夠,桑霞在駕駛室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昏迷不醒。她帶著驚懼,伸手在賀曉輝的胸口上摸了一下,他才終於發出一聲模糊的呻吟。 桑霞端來一杯水,賀曉輝的眼睛睜開一條縫:「你……怎麼……又來了?」 桑霞沖他微笑:「這句話你問了我三遍了。」 「因為……因為你沒有……回答我。」 「我剛才給你洗了傷口,傷口很深,我懷疑,子彈還留在裡面。」 賀曉輝咧了咧嘴,似乎在笑:「不要懷疑……」 「為什麼?」 「因為……子彈就在裡面……」 「那怎麼辦?」 賀曉輝突然咳嗽起來,桑霞把他扶起,在他頸後塞了一個枕頭。他的嘴角流出淡色的血液。原來,他也並非是鐵打的。 桑霞到門口洗臉架上抽下一塊毛巾,替他擦了擦嘴。賀曉輝瞟一眼毛巾上淡色的血漿說:「彈片在這裡……肺上……」 賀曉輝咧了咧嘴,安慰桑霞:「不要緊……別怕……我身上不止一塊彈片,加上這片,有三片……」 「還是找個醫生看看吧。」 賀曉輝閉著眼睛,昏昏地搖搖頭。桑霞把自己的檀香摺扇拿出來,為他輕輕扇風。隱約聽到賀曉輝口齒不清地說:「紫蘭……紫蘭……」桑霞靠近他,希望能夠聽得清楚些,他的聲音微弱得近乎耳語,「紫蘭……」聲音忽然停止了。 桑霞用指尖輕輕撥開他的眼皮,渾濁,漂浮,空洞。她忽然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抱住頭,慢慢蹲下來,希望自己儘快理清思路。 忽然,她想起了什麼,狂奔出弄堂,向馬路上沖去。她想打電話給一個人,那個人也許可以幫助她擺脫目前的困境。 從會館回來,喝完了酒後的洪望楠依然無法讓自己安靜。他的眼神像夢,虛無,空洞,縹緲。他慢慢走到床邊,坐下來。腦海閃出一連串的桑霞。動態的桑霞,靜態的桑霞,專注的桑霞,微笑的桑霞。他鄙夷地笑笑,閉上眼睛。這種念頭怎麼什麼時候都插得進來? 他睜開眼睛,掏出皮夾子,裡面放著一幀小照,是他和王多穎的合影,上面題字為:望楠多穎訂婚紀念,民國二十六春秋。在任何人眼裡,照片上的一對男女都理所當然該成眷屬。可是在他眼裡,這一切理所當然卻已經悄然發生了轉變。他用那張小照遮住眼睛,喃喃自語:「阿穎,對不起……」 門外有人打鈴,是季家鳴:「我得到消息太晚了,趕過去,看熱鬧的人都散了,巡捕也走了。」 洪望楠有些吃驚:「誰把消息傳遞給你的?」 季家鳴的表情顯得很生硬:「你先別問我。你先回答我,你母親是真病了?」 洪望楠羞愧萬狀:「我知道,我犯了錯誤。」 「何止錯誤?你差點犯罪!一旦你落到日本人手裡,誰能保證你經得住他們的刑訊?」季家鳴在房間來回走動,「經不住的話,他們就會撬開你的嘴,從你嘴裡得知剛落成的中央飛機製造廠在什麼地方,第一批投產的是什麼飛機,哪些廠房是組裝飛機最核心的發動機……他們會把這些廠房精確的經度和緯度都從你嘴裡摳出來……我們就這一個飛機製造廠啊!已經兩度搬遷,兩度被炸毀……」 洪望楠忽然粗暴地打斷季家鳴:「住嘴!這點我比你清楚多了!」 季家鳴逼視著洪望楠:「上級都快急瘋了,因為廠裡嚴重缺乏熟練技術骨幹,你一旦被捕,你正在聯繫和已經聯繫上的筧橋老廠的技術骨幹都會被你牽連!」 「你住口!你從哪一點看出來我洪望楠會幹那種貪生賣友的事?你把我看得那麼無恥?」 季家鳴冷笑:「你還年輕。你才二十九歲。你不知道人藏著多少無恥,不知道你自己藏著多少無恥。你要到酷刑面前,才發現你有多無恥。」 「那是你,你也許藏著不可估量的無恥!」洪望楠憤怒得幾乎難以自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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