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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季家鳴坐下,緩緩地說:「我一定藏著相當可觀的無恥。你不必用這種揭露的口氣跟我說話。我不恨別人的無恥,就因為我知道自己在同樣情形下或許還不如別人。」

  他居然連無恥都可以表達得如此坦然,洪望楠看著這張可惡的臉,猛然起身走到門口,「我現在請你出去!我明天會直接跟上面聯繫,讓他們另外給我派聯絡員!」

  季家鳴無動於衷:「我已經把你今天的過失向上級報告了。他們會給你記過的,而且他們決定由我來監督你的工作。」

  「你快走吧,不然你那點無恥已經藏不住了!」

  季家鳴慢慢站起身,慢慢走到門口:「沒關係,藏不藏得住,我只要確保你的無恥不被日本人的皮鞭抽出來,不被他們燒紅的烙鐵烙出來。我真希望你一輩子都不要有機會發現自己有多無恥。」

  門在季家鳴的身後無聲地關上了。洪望楠在床沿上坐下來,向枕頭倒下。忽然桑霞的面影又那麼一閃,閃到他眼前。他翻了個身,卻又是另一個角度的桑霞,這個桑霞正用火辣辣的眼睛看著他。

  洪望楠躲不開桑霞了,他投降了,他對幻覺中的桑霞說:「人是這麼個無恥的東西。假如我們今生還能見面,我們討論一下無恥這個深奧的問題吧。」

  他終於沉沉睡去,睡意太深,以至於電話鈴聲響了好長時間,他才忽然驚醒。在黑暗的空間裡,他拿起了電話。

  桑霞。他一下子坐起來。

  真的是桑霞,他想不到這麼快她便打來了電話。她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不安,甚至還有些絕望,「老賀好像不行了!我好怕,不知道該怎麼辦……」

  桑霞在向他求助,這就意味著,此刻的他對於此刻的桑霞非常重要。他為此感到安慰:「他現在感覺怎麼樣?」

  「他沒有感覺……大概血流得太多了……你認識的人裡,有沒有外科醫生?」

  洪望楠有些遲疑:「有是有,可是,現在沒人知道我回到上海來。我回來要辦的事是絕密的。」

  「那……我再想想別的辦法吧……」

  他在黑暗中好像看到了桑霞的那張臉:焦灼,痛切。這讓他感到不安和沮喪,他好像什麼都不能為桑霞做。但這時內心忽然掠過一道閃電,閃電拯救了他。

  「等等!霞飛路你熟嗎?」

  桑霞從他的話語裡察覺到了希望:「別管我熟不熟,我一定能找到!來上海之前,我已經背過上海地圖了。」

  他的精神世界在黑暗中昂揚起來:「霞飛路1760號,二樓,法肯斯坦博士的診室。我跟這個猶太醫生過去是同一個網球俱樂部的,交情不深,但比沒有交情要強。他仇恨德國人,反感日本人,不過呢,這些都不妨礙他熱愛錢。多帶一些錢。你動作一定要快,沒有一個醫生願意接受垂危的傷員,特別是在佔領區的敵人。我這裡離診所很近,會提前到那裡等你。」

  桑霞的聲音開始有了色彩:「好的!太謝謝你了!」

  他拒絕感謝:「不要犯邏輯錯誤,老賀是為我負傷的。」

  桑霞忽然說了一句英語:「I'llseeyouthere.」

  I'llseeyouthere.這句英文忽然讓他感動,這種感動是突如其來的,似乎是一種冥冥中的默契和共鳴,一種不為人知的註定和安排。

  「Seeyousoon.Bye.」他跳下床,迅速地穿上衣服、鞋子。他拿起外衣,推開門,奪門而出。

  他跑步穿過走廊,到達電梯門口,摁下按鈕……直到這時,他才捨得讓自己喘一口氣。

  天色漸亮的時候,一輛中型卡車停在法肯斯坦博士的診所樓下,洪望楠跑著迎上去。桑霞打開車窗,向他點了點頭。他奔到卡車右邊,拉開卡車的門,兩人把賀曉輝抬下車。他將預先準備好的白布床單蓋在賀曉輝的身上,並告訴桑霞:「醫生已經上路了,他的司機去接他的,順路還要接麻醉師。十分鐘之內就到診所。」

  洪望楠使出一股猛力,將賀曉輝抱起來,快步向樓門走去。桑霞小跑著緊隨其後。

  洪望楠提醒桑霞:「博士接到我的電話就答應手術。我說是日本特務在馬路上抓捕抗日分子,誤傷了我們這位朋友。我們要統一口徑。」

  兩人進入電梯,桑霞摁了一下樓層號:「博士沒有懷疑你的話?」

  「他肯定懷疑。不過嘴裡答應得很痛快。不知道是因為這兩年他對日本人的反感加深了,還是對錢的需求提高了。」

  桑霞看著洪望楠,此刻的他看上去熱情、堅毅、冷靜,目光似乎有著無盡的穿透力。

  電梯門打開,一個猶太男護士很默契地和洪望楠一起把賀曉輝放到車上。然後推著車,向雙開門的候診室跑去。

  桑霞和望楠站立下來,看著男護士將賀曉輝推入一間帶玻璃門的房間。玻璃門上印有紅色的中英文「手術室」字樣。

  桑霞盯著手術室的門,輕聲說:「他剛才迷迷糊糊地還叫了一個人的名字。」

  「誰的名字?」

  「一個女人的名字。紫蘭。」

  「Either his wife or his lover.生死的夾縫裡,還能擠進這種念頭。」洪望楠稍一停頓,苦笑說:「恐怕唯一能擠進來的,就是這種念頭了。」他這話更像是在說自己。

  法肯斯坦博士拎著一個精緻的公文箱沖進門,後面跟著一個中國籍女麻醉師。他對迎上來的洪望楠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剛才進去的男護士從手術室出來,手裡拿著一張表格。法肯斯坦急不可耐地奪過那張紙說:「它會告訴我,傷員此刻活得怎樣。」他嚴峻地掃視著表格上的數據。桑霞和望楠都看著他的臉,仿佛在讀這張臉上的數據。

  法肯斯坦看完表格,神色和緩下來:「都在我的預料中,沒有太意外的,就是血壓比我預想得更低。O型血,討厭。給聖瑪麗醫院血庫打電話了嗎?」

  桑霞走到博士跟前:「不用了,我就是O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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