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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兩人沉悶了一會兒,算是給死去的同夥默哀。平野下結論說:「這就更說明你做事太不漂亮。」他接著給老唐上課,「辦一件事,不管是做學問,還是做情報,或者做貿易,或者是幹你們這種自稱私家偵探的,都應該把事情做漂亮。這是我們日本人跟你們中國人的區別。我們喜歡把事情和東西都做得儘量漂亮。」

  老唐是個好學生,很恭敬地點頭說:「記住了。」

  「所以你要的報酬,我必須給你打折扣。」

  老唐簡直有些悲憤了:「線索我已經抓到了!」

  「寶來的撫恤金,你的保釋金,我一下子就是三四根條子出去了。」平野掏出鈔票在老唐面前晃了晃,「我給你的報酬,只能裁掉四成。」

  老唐哭喪著臉說:「四成太刻薄了吧?」

  平野不再理會他,用日語告訴司機停車。車停下來,老唐的手伸向門把,但不甘心地又扭過臉說:「你知道,英國人和法國人都想雇我,報酬都比這個好,我都謝絕了!」

  老唐的威脅顯然沒有多大殺傷力,平野根本不願再看他一眼,只是發出鄙薄地一笑:「你也可以謝絕我。」

  彈子臺上的彈子被一擊即中,紛紛滾散。上海會館內,凡達倫正在饒有興致地打彈子。凡達倫是荷蘭人,在他身旁,還有中國人三伯伯和法國人法爾福。他們來這裡,當然不只是為了娛樂消遣。三伯伯是談判高手,這種場合大家多少都有些漫不經心,彼此能夠放鬆警惕,私人之間的感情因素便會成為生意主導,合作成功的幾率自然也會比談判桌上高得多。

  法爾福說:「今天晚上抓的一個中國人,剛進拘留所就被一家日本商行保出去了。花了一大筆錢。誰給的錢?當然是日軍的錢。現在的日本商行,不說每一家都是日本間諜站,至少一家一個間諜站。有的是特高課直接豢養的。」

  三伯伯很仔細地聆聽著,不過一個女客人打斷了他的聆聽,法爾福看到那個女人,兩眼馬上直了,放下球杆隨其而去。

  凡達倫哈哈大笑:「又去追裙子了。追裙子應該去我們荷蘭,那裡是裙子追你。」

  三伯伯擺好擊杆子,瞄準。

  凡達倫拍拍三伯伯的肩膀問:「對了,我有個老朋友,是個飛機掮客,經銷歐洲好幾家飛機製造公司的飛機。他很想瞭解現在正在建造的中美合作的飛機製造廠,能弄到資料的話,他出的價錢還算誘人。」

  三伯伯依舊緊盯著彈子:「多誘人?」

  「那要看你資料的質和量。」

  三伯伯又打出一杆,球在檯面上走著它們宿命的路線,最後,一個球落袋了。凡達倫拍起手來:「好球!」

  隨後凡達倫打了一杆,球只是忙碌地滾動一陣,顯然他已經無心打球了。放下杆,他繼續剛才的話題:「你知道吧?假如誰給國民黨空軍投資一億美元買飛機,就會有三千萬的回扣落進大大小小的腐敗官僚口袋裡。至於買來的飛機性能,上了天能不能打勝仗,他們是不問的。」

  「這我比你清楚。我給不少此類腐敗官僚做過金融。」

  「我的朋友想要得到這個中央飛機製造廠的資料,是要計劃向國民黨政府高層兜售中央廠在以後幾年裡無法製造的飛機。戰爭是個讓大家發財的機會,可戰爭的變數太大。有錢一定要早賺……」

  三伯伯表示非常認同:「早賺錢,早收手,早早找個世外桃源,與世無爭地去享清福。」

  「所以,你能弄到中央飛機製造廠的資料的話,我的朋友可以讓你賺到一筆讓你早一點接近世外桃源的錢。」

  三伯伯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這似乎是個不小的誘惑。這時洪望楠走進來,看見三伯伯,有些意外。三伯伯也吃了一驚,但馬上笑眯眯地走上去,把自己的杆子遞給望楠:「你也來散散心?」

  洪望楠勉強笑笑:「越想早點休息,越睡不著。」睡不著肯定有原因,不過他自然不肯說。

  三伯伯點點頭表示理解:「替我打兩杆,我去給你要一杯喝的。」他招呼凡達倫,「這是我的晚輩,你手下留點情。」

  這是酒吧最熱鬧的時候,吧臺上擠滿了人。幽暗的燈光裡,十多對男女在扭擺舞動。

  三伯伯跟酒吧服務生招呼著,他指著酒水單,點了一杯酒,洪望楠走了過來。

  三伯伯環顧四周,對洪望楠說:「蠻好,把阿穎一塊兒帶來玩玩。」

  洪望楠話中帶刺:「這麼貴的地方,上海有幾個人來得起?」

  三伯伯似乎討到一點無趣,僵了一下,說:「你怎麼不打球了?」

  洪望楠的眼神黯淡下來,「沒心思。想到我們的同事風餐露宿,受瘟疫之痛苦,國之將亡,這裡的人卻照樣打球,跳舞……」

  服務生把一杯酒放在吧臺上。三伯伯拿起自己的酒杯說:「聽阿穎說你喜歡軒尼詩,所以給你叫了一杯。來,為你和你們將來的成功——」兩人端起酒杯。三伯伯忽然頓住,他意味深長地問了一句,「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洪望楠點點頭。兩人輕輕碰杯,各自飲酒。放下酒杯,洪望楠說:「謝謝三伯伯。」

  「不謝。難得的嘛。」三伯伯忽然轉移話題,「桑霞那天晚上跟我說了一句話,有意思,說你想看出一個人的心性,平時年月要十年,打仗的年月,也許只要幾天,也許只要幾分鐘。」

  洪望楠聽到桑霞的名字,馬上凝聚起精神。

  三伯伯觀察著洪望楠:「你小時候我就認識你,可你的心性,我一直沒看出,剛才這幾分鐘,我好像一下子看出你這個人的心性了。哦,我忘了,你還不知道桑霞是誰。」

  洪望楠脫口而出:「我知道……」忽然意識到不妥,當即住口。

  三伯伯卻並不放過他:「你怎麼知道?」

  洪望楠含糊其辭:「從阿沐那裡知道的……」似乎是擔心言多必失,洪望楠大口飲酒。

  三伯伯發出一聲輕微歎息:「是個難得的女孩子,可是見地又不像個女孩子,知書達理,大家風範。不是一般的女子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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