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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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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霞假裝抱怨:「還謝他呢?兩塊五!可以坐五次黃包車!都說上海人欺生,今天領教!只要不是上海人,他們都叫鄉巴佬,我們從國外回來的人,他們也當外地人看,也叫我們鄉巴佬!」 卡車很快便消失在小街的拐彎處,桑霞和洪望楠嘮嘮叨叨沿著小街走去,他們終於擺脫了危險。 洪望楠眉頭緊鎖:「老賀不知怎樣了。」 桑霞沉默片刻,目光漸漸堅定起來:「他會堅持把車開回去的。」 洪望楠滿臉歉意:「對不起,我不該問……老賀為了我,差點丟了命。我想報答,都不知道他是誰。心裡過意不去。」 桑霞淡淡地說:「你只要知道我們是阿沐的朋友,就可以了。」 兩人沉默地繼續往前走。桑霞看了洪望楠一眼,發現他正好扭過頭來看自己。法國梧桐濃密的枝葉使路燈忽而昏暗,忽而明亮。相互吸引的男女之間那種特有的張力又出現了。桑霞欲接過洪望楠手裡的皮箱,洪望楠卻把箱子換到另一隻手上。 兩人拐上霞飛路,前方的霓虹燈流光溢彩,那裡是巴黎大劇院,劇院裡傳出悅耳的音樂,一片歌舞昇平,讓人不敢相信我們的主人公在前一刻經歷的流血和出生入死。 許多黃包車和馬車聚在舞廳門口等生意,紅男綠女們餘興未盡地走出舞廳,坐上各種車輛。一輛馬車得得地跑過來,洪望楠朝他招了招手,車夫輕聲吆喝著馬匹,車停了下來。洪望楠說:「我送你回家吧。」 桑霞輕聲說:「不用了,你也該回去了。」 洪望楠稍微攙扶了一下桑霞,「這麼晚了,沒有正派女人單獨回家的。別忘了,這是上海,數不清有多少種類的女人。」等她上了車,他從另一邊上來,坐在她身邊。馬車得得地上路了。 桑霞坐在馬車上揶揄洪望楠:「你好有意思!好像你不扶我,我就上不了車。」 洪望楠柔聲說:「這是上海。假如你這樣打扮的女人上車沒人扶,人家看上去就會覺得不舒服。」 兩人又陷入沉默,但是卻並不覺得悶,沉默好像更能夠集中精力去感受對方。 桑霞打破了沉默:「阿沐跟我談過你。他很崇拜你。」 洪望楠略顯歉意:「我也不能跟你談我的事,你不在意吧?」 桑霞看了洪望楠一眼,還是把話說了出來:「就是……就因為從阿沐嘴裡知道那麼一點,我們今天才冒險營救你的。不管怎麼樣,你是在為中國造飛機。中國應該造出最好的飛機。」 洪望楠吃了一驚,沒想到桑霞居然知道他是造飛機的。馬車來到一個路口,洪望楠大聲對車夫招呼:「向左拐,去古神父路!」 桑霞立刻大聲改變他的指令:「不要拐,一直走!」 「你不回你娘娘家?」 「我今晚不能住在那兒。」 洪望楠看看手錶:「那你去哪裡住?這麼晚了……」 桑霞微笑:「這我不能告訴你,希望你也別在意。」 洪望楠盯著桑霞:「你想讓我現在下車嗎?」 桑霞又笑了一下,點點頭。 馬車停下來,洪望楠看著桑霞:「我們還會見面嗎?」 桑霞搖搖頭:「不知道。」 洪望楠顧不上掩飾他的不舍,突然伸出手。桑霞猶豫了一下,伸出手來,握住他的手:「說不定還會見面的。」她又笑,卻說出突兀的一句,「比如說你跟王多穎辦喜事的時候,我會來喝喜酒啊!」她這話好像是在提醒洪望楠,也好像是在提醒自己。 洪望楠有些驚訝,「謝謝!」他掏出一個小本子,寫下電話號碼,撕下那一頁,交給桑霞,「這是我的電話,除了阿穎和另一個人,沒人知道這個號碼。萬一你需要幫助,一定給我打電話。給我一個機會,報答你們。」 洪望楠跳下車,企圖收回內心那份妄想,不去看桑霞一眼,轉向馬車夫,遞給他一張鈔票:「這是車錢。小姐會告訴你她要去哪裡。」 馬車繼續向前駛去,洪望楠這才回過頭,站在路上目送,霓虹燈使馬車和乘車的女子一忽兒紅一忽兒紫。桑霞終於在五六十米之外回過頭,這個回頭,似乎就是他癡心等待的。 在法國巡捕房的拘留所待了倆小時,老唐被看守推進一間屋子,一個巡捕指著桌上的東西對他說:「你的東西清單在這裡,你清點一下,不少東西的話,就麻煩你簽一下名。」 看見自己的褲帶、鞋帶、皮夾子、墨鏡、帽子一一擺在登記桌上,老唐疑惑地抬起頭:「還有……」 巡捕瞪了老唐一眼:「哦,那把槍你就別想了。佩帶沒有執照的槍支,你走出去一條馬路,還會被抓起來。」 老唐鬱鬱寡歡地拿過自己的皮夾,揣進褲兜。走出巡捕房,大門打開,一輛灰色的轎車從他左邊毫無聲息地駛來,停下,門從裡面打開。 老唐回過頭,他認出了轎車,並飛快地走過去。 平野谷川從車的後門下來,老唐來到他面前,他不動聲色地給了老唐兩個耳光。打完他之後又鑽進轎車後門。老唐捂住腮幫,猶豫了一下,也跟著鑽了進去,解釋說:「我們的意圖不知怎麼提前暴露了,假如我當時不當機立斷採取行動,洪望楠很可能從此消失在上海的幾百萬人口裡。誰要想躲藏起來,沒有比躲在上海人口裡更容易!」 平野哼了一聲:「難道他現在沒有消失在上海的幾百萬人口裡?就像一滴水落進了大海一樣,消失得徹徹底底,痕跡全無。」 老唐無話可說,還有些委屈:「我還損失了一個人。徐寶來就那麼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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