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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聞辛暴躁地下了逐客令:「你給我出去!四好婆……把這個女人給我趕出去!」

  聞家女傭拿了把長把掃帚應聲趕到,王多穎委屈得眼淚汪汪:「聞先生,望楠說,你過去為中國的弱小痛苦過!現在你不痛苦了嗎?」

  聞辛最害怕的就是眼淚,這些單純的眼淚讓他的恥辱感上升,也愈發恐懼起來,只希望自己能馬上逃出這眼淚的包圍:「四好婆,叫你攆人呢!」

  聞家女傭舉起掃帚朝王多穎劈下來,王多穎的臉上和白底撒滿淡紫色小點點的旗袍前襟上立刻出現一道黑垢,她捂住臉,等挪開捂臉的手,聞辛看見她的臉色變得出奇的蒼白。他又不忍了:「唉,四好婆,你手裡有輕重嗎?趕人走也要有風度的!」他再次把澡盆搬起,扣在頭頂,像一個奇形怪狀的頭盔或盔甲,從王多穎身邊繞過,快步向門外走去。

  附近的電話被一個女人一直霸佔著,洪望楠只得捨近求遠,在外面跑了半天,終於在一家棉襪批發行找到了一個電話。他跟季家鳴說了母親中風的消息,季家鳴猶豫了一下,決定讓他回去。等打完電話回來,卻不見了王多穎。過了片刻,才看到王多穎慢慢從弄堂口走了出來,她看到了他,卻是面無表情,只是抬起頭盯著炫目的仲夏陽光,冷了似的僵立在弄堂口。

  「你到哪裡去了?叫你不要動,盯著弄堂口……」

  王多穎木然搖搖頭:「不用盯了。」

  洪望楠注意到王多穎臉上和身上的污垢:「你怎麼了?」

  王多穎不再說話,她拉著洪望楠朝弄堂口走去,走到聞家門前,她將上了鎖的門扉用力一推,兩扇門之間出現了一個一巴掌寬的豁口,只見天井的地上滿是狼藉——一個逃亡之後的現場。

  「你跟他說話了嗎?說了什麼?」

  洪望楠似乎一心只想著聞辛的事,卻完全忽略了王多穎的感受,這讓她感到委屈,賭氣說忘了。

  「再想想,你到底都跟他說了什麼。」

  「說什麼都沒用。」

  洪望楠明顯焦躁了:「那要看你說什麼了!說不定就是因為你說錯了話,讓我連回旋餘地都沒有了!你知道現在的局面有多微妙?一句話說得不投機,就有可能失去一個心裡暗存著抗戰願望的人。」

  王多穎的委屈加倍了:「你的意思,是我說錯話了?」

  洪望楠依舊不識好歹地發問:「那你到底跟他說了什麼?」

  王多穎冷笑了,開始反攻:「我說,望楠心裡的聞先生是德藝雙馨,正氣盎然,望楠在心裡把聞先生看得老高的,對他是寄予厚望,可是呢,他不配。所以你望楠赴湯蹈火回上海來找他是窩空(上海話:白搭的意思)!」

  洪望楠的眼神變了,有些惡狠狠的意思:「你真是這麼說的?」

  王多穎示威似的看著洪望楠說:「一字不差。」

  洪望楠終於發火了:「誰要你去瞎說?你毀了多大的事業,你知道嗎?……他聽完你的話就上車走了?」

  「他沒聽完我的話就讓傭人趕我走,用掃陰溝的掃帚趕我。喏……」王多穎冷冷地指著旗袍上的污垢,「一股陰溝的爛污泥味。」

  洪望楠這才注意到她潔淨的旗袍前襟一片污漬,臉上和頭上也沾著泥垢,不說話了。

  王多穎似乎在替洪望楠絕望:「在這樣的人身上浪費時間,不如回家看看你姆媽去。」

  「政治是深奧的,微妙的,弄好了,你就得到一個同志,弄得不好,你就樹立了一個敵人。我都弄不來政治,你是出了深閨就進校園的女孩子,怎麼敢做這種政治動員?一不小心你會給自己、給我、也給聞辛帶來殺身之禍的!」一番理論之後,洪望楠又發起牢騷,「這麼熱的天,你不在家好好彈你的鋼琴,讀你的小說,跑出來摻和男人的政治……」

  王多穎看著洪望楠,她沒有迎來一絲安慰,只感覺到一陣冰涼的寒意:「對,我就只配坐在家裡彈彈鋼琴,讀讀閒書是吧?還不夠啊,還應該再給我纏上小腳,穿上貞潔帶,這樣才是你們搞政治的大男人的理想女人!」

  她說完就快步走去。洪望楠再次上去拉住她。

  店小二隔著小街叫喊起來:「先生,格瓦斯!格瓦斯你沒付錢!」

  洪望楠開始滿身掏口袋,發現所有口袋都是空的:「糟糕,打電話被人敲了一筆,沒錢了。」

  王多穎拿出一張一元法幣,放在他手裡,冷冷地說:「我要老老實實坐在家裡彈琴,這個店小二就不讓你脫身。」說完便決絕地跳上一輛黃包車,她不允許自己回頭,淚水卻還是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午餐很豐盛,算是慶祝王家的化險為夷。吃完飯,朱玉瓊又拉三伯伯和洪望梅打起了麻將,一切風平浪靜,王家又是一片祥和。不過這景象是做給外人看的,朱玉瓊還是有些後怕,聽到街上摩托車馬達的聲音突突地傳來,又馬上心神不寧起來,坐在她對面的三伯伯安慰她:「不會是阿沐開的摩托車。」

  朱玉瓊苦笑:「過去一聽見摩托車,就怕是電報局給我送電報的,現在又多了一怕:阿沐這個小鬼頭,說不定哪天真敢開一輛摩托車回來!」話剛說完,聽到摩托車聲在大門外停下,不由慌了神,「真是送電報的……不會是宇風出了什麼事吧。」

  「我去看一看。」三伯伯站起來,悠悠地笑了,「跟你講了多少次,你就是不信,他人在貴州,那裡跟上海不通電報。」

  片刻工夫,三伯伯氣定神閑地走上樓來,對著焦灼的朱玉瓊笑笑:「電報局搞錯了。送電報的把門牌號碼搞錯了。」

  朱玉瓊將信將疑,怕三伯伯騙她,三伯伯表現得很坦然,朱玉瓊心放了一半,卻又想起了大姐,說要是大姐來的電報,就一定是生大病了。

  三伯伯抓起朱玉瓊的手,發現她手心全是冷汗,輕輕拍了拍:「好了,沒人生大病。現在你可以安心打牌了。」朱玉瓊漸漸安下心,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三伯伯身上有股神奇的力量,有他在,朱玉瓊會感覺很踏實。孫碧凝曾經勸她,重喪滿了就嫁給三伯伯算了,別讓人家空等一場。她卻還是沒有想清楚,她還是覺得保持目前的現狀也挺好,好像生怕嫁給了他,這被寵的感覺就飛了似的。

  一起打麻將的洪望梅擔心地看看朱玉瓊:「王媽媽,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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