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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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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多穎憑著依稀的記憶,試探著往前走。她來到聞辛家的弄堂口,看著弄堂號碼,正準備進去,對面的小吃店裡傳來一聲呼喚:「阿穎!」 洪望楠守株待兔,一直在觀察聞辛家的情況,沒想到竟然看到了王多穎。「昨晚不是打電話叫你不要來嗎?看你跑得一頭汗!」 王多穎急切地告訴洪望楠:「不是……你姆媽病了!」 「病了?什麼病?」洪望楠更加愕然。 「今天一早,望梅到我家來報信,說你媽中風了!」 洪望楠喃喃自語:「老頭子倒是身體不大好,一直離不開我媽照顧,沒想到我媽會突然病倒……」他定定神,問王多穎,「我媽住在哪家醫院?」 王多穎叫了一聲:「哎呀,望梅沒說清楚。你趕緊回家看看吧!」 洪望楠面露為難:「到現在我的上級都沒給我答覆,是不是允許我回家探望……」 王多穎有些不悅:「那你上級也不知道你媽中風了呀!」 洪望楠依舊下不了決心:「我馬上跟上級聯繫,請求回家探望母親的病。看看是不是能得到批准。」 王多穎忍不住發起脾氣,提高了嗓門:「還等批准呢?批准下來人都要出來好歹了!什麼上級啊!他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沒有爹娘啊?」 洪望楠「噓」了一聲,制止住王多穎,「這樣,你在這裡等我,我去給家裡打個電話……」說著匆匆走出門,又匆匆折回來,掏出一張照片,「你盯著弄堂口,這個瘦高個子、戴黑框眼鏡、頭髮有點謝頂的男人,就是我要找的聞辛聞工程師。」 好不容易為洪望楠做一回事,王多穎是很有使命感的,她一邊往嘴裡舀杏仁豆腐,一面朝斜對面的弄堂口張望。等吃完了杏仁豆腐,洪望楠還是沒回來。一直到下午一點,依舊沒見到洪望楠,王多穎不安起來。 街道上響起汽車引擎聲,一輛卡車從右邊駛來,在弄堂口減速,然後左右調整,企圖倒車進入狹窄的弄堂。幾番失敗,車子停了下來,副駕駛那邊的門打開,跳出一個中年男人。王多穎看出來了,這正是洪望楠要找的人:瘦高個兒,謝頂,戴眼鏡。 聞辛要搬家,他不願意到內地,又不好當面拒絕,只想著一走了之,讓洪望楠再也找不到他。他指揮著卡車,一點點地蹭進弄堂,蹭到聞家大門外,家人早就收拾好了,只等離開這是非之地。 悄悄尾隨在聞辛身後的王多穎明白了,聞辛這是要逃跑。洪望楠還沒回來,這可怎麼辦呢?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聞辛溜掉,也顧不得想那麼多了,冒冒失失就喊了起來:「聞辛先生!」 聞辛轉過頭,打量著面前這張年輕單純的臉龐,掛著不相宜的認真和嚴峻表情:「對不起,小姐,請問你是……」 王多穎沒有正面回答:「我知道你為什麼要搬家。」 聞辛不安地轉身走進家門,一個洪望楠就夠麻煩了,現在又多了一個小姑娘,好像全世界都跟他過不去似的,他神色恍惚地站在門前,看著天井裡堆滿的東西,似乎一下子沒了力氣。 聞太太抱著嬰兒從東廂房裡出來,手裡拿著個奶瓶在喂孩子吃奶,「這麼多東西不搬,在那裡發什麼呆?」 聞辛慢慢走到天井裡,搬起孩子用的橢圓形木澡盆走到門口,卻被門口的王多穎堵住。她的臉上帶著一種稚氣的痛心和失望:「聞先生,我曉得,你搬家是為了躲出去。」 聞辛面無表情:「請你讓開。」 「你要躲的那個人,叫洪望楠,對吧?」 聞辛忽然化狼狽為激憤:「你到底是誰?我不認識你,你跑到我家來幹什麼?」 聞太太也聞聲過來,擔憂地看看丈夫,又看看這個陌生的年輕女子:「對啊,我們搬不搬家跟你有什麼關係?」 王多穎反而鎮定下來,她說:「我是洪望楠的女朋友。我們本來應該今年結婚的,可是他要到內地去造飛機。望楠說,沒有飛機,我們中國人的軍隊強不起來。」 聞辛聽到這話,趕緊吩咐太太:「快把司機攔在外面,不能讓他聽見這些。」 聞太太抱著孩子出去,又在她身後關上門。 王多穎把聞辛的這個舉動看作是願意交流的信號,她感激地一笑,繼續說:「南京失守,武漢失守,都因為我們的飛機不夠多,也不夠好。」 門開了,聞太太進來,用脊背頂上門,上下打量著王多穎:「你是從哪裡來的?跑到我家來招降納叛啊,還是擺講書堂?」 聞辛並不需要太太的助威,他讓太太回房,然後把澡盆擱在地上,關緊門,回到天井。他倒要看看這小姑娘能有什麼本事說動他,他可是大男人,居然會怕一個小姑娘?傳出去都讓人笑話的。 面對聞辛,王多穎發表了一番學生氣十足的長篇大論:「今年五月十二號,重慶被日本飛機轟炸得一塌糊塗,一天死了四千四百多人!聞先生肯定知道這件事的。要是中國軍隊多一些飛機,多一些好飛機,就能讓成千上萬的中國人免于慘死……我的未婚夫婿專程回來,冒了多大的風險,聞先生應該瞭解。假如他被日本人抓去,依了他的性格,是沒得活的。聞先生是他在美國敬重的老大哥,造飛機的大事,要靠聞先生這樣一身本事的人。望楠覺得聞先生最終會跟他站到一起的,不會讓他千里迢迢地白跑一趟的……沒想到聞先生這麼急著要躲開他……」 聞辛忽然粗魯地打斷了王多穎:「等你有了我這樣一個家,有了一個月的小毛頭,再來教訓我!」他現在害怕聽到家國情懷之類的字眼兒,這些字眼兒對於渴望平靜生活的他來說太沉重,他不敢愛,也不能愛。 王多穎沒工夫體會聞辛的那些艱辛和瑣碎,一味天真地相信自己能把他打動:「現在的飛機製造廠裡急缺聞先生這樣學問好,有經驗的工程師,假如廠裡都是生手,那就要好長好長的時間才能造出飛機,等不及的呀!望楠對聞先生寄予厚望……」 嬰兒在東廂房裡哇的一聲哭起來,聞辛陡然回到現實中來,他的神情充滿了懊惱,似乎在為如今卑微的自己,為曾經豪情的自己,在沒辦法把卑微和豪情統一之前,他對這些幼稚的、愚蠢的書生氣只能更加反感。他忽然惡狠狠地吐出一句:「你懂什麼?你懂得明蝦從哪一頭拆汙嗎!」 王多穎愣了,一個人怎麼可以刹那間變得如此無情和粗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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