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畢業歌 | 上頁 下頁 |
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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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玉瓊笑起來:「今天已經出了那麼大的事情了,巡捕都來過了,大概把一年的事情都出完了,可以讓我們清淨一陣子。唉,阿沐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午覺睡到現在?」 王沐天對三伯伯的感覺在悄悄地發生著變化。他不明白,方才送電報的摩托車來的時候,他在自己房間明明看到三伯伯簽收了電報,卻為什麼對媽媽撒謊。親切威嚴的三伯伯,成了撒謊的三伯伯,王沐天的天平逐漸傾向于桑霞。三伯伯究竟有什麼秘密?他跳下陽臺,朝著樓房門口跑去。 三伯伯的外衣掛在一樓門廳的衣帽架上,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輕輕地把手伸進三伯伯的外衣口袋,沒摸出什麼名堂,又去摸另一個口袋。他摸到了那張電報信箋,飛快地閱讀,震驚了。 玉瓊賢妹,小女桑霞今年四月病故,不知那位造訪女客究竟何人,存何居心?戰事紛亂,安危第一,望賢妹儘早將此事澄清。 嫂桑鳳嬌頓首 桑霞和賀曉輝在得月樓碰了頭,緝私科科長丹尼爾很容易就被打發了。桑霞頭上戴著一頂熱帶遮陽草帽,身上穿著一件顏色鮮豔的旗袍,顯得高貴美麗,風情萬種。這身打扮很有效果,丹尼爾一眼看到她,就驚住了,忙不迭地給簽了提貨字條。兩人一起來到海關庫房的櫃檯前,兩個海關官員走過來,桑霞把提貨表格和一張字條放在櫃檯上:「麻煩二位了。」 兩個官員一眼看到字條上粗獷霸道的簽名:M.Daniel.立刻相互看了一眼,其中的年輕官員說:「老丹親自簽的名?有面子啊!你們誰是提貨人?」 桑霞微微一笑:「我。」 中年官員用明顯不懷好意的目光打量著桑霞,話裡有話地說:「難怪!」 桑霞十分不適,卻硬著頭皮應付,拿出場面上女人的禮節性笑容說:「先生是知道的,運來的都是生鮮水果,天熱容易壞,所以才著急請老丹幫忙。做水果批發生意,弄不好就賠錢。」 二十多個藤條筐摞在櫃檯內。年輕官員舉起印章,準備往提貨表格上蓋,卻又停在空中:「老趙!你要不要抽查一下?」 桑霞心裡一抖。 中年官員晃悠過來,看了一眼桑霞,又回頭去掃視筐子:「你說呢,小姐?」 桑霞坦蕩地笑笑:「先生您該怎樣就怎樣,別為了我壞了你們這裡的規矩。」 年輕官員催促說:「你查不查?不查我就蓋章了。」 中年官員突然爆發了:「查個屁!有什麼用啊?再查每年都有那麼多鴉片混進來!」 印章嘭的一聲敲在提貨單上。桑霞看著那印章抬起,一陣釋然來得過猛,她幾乎渾身發軟。 賀曉輝對桑霞的表現很滿意:「今天你在老丹面前,表演很出色。」 「我覺得不夠好。」桑霞苦笑,「我覺得人人都能看出我在假笑!」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畢竟是第一次,以後會更好。」賀曉輝鼓勵她,「不過老丹這條線不能長期用下去,他毛病太大,積怨太多,貪財好色連掩飾都懶得掩飾。要想法子在海關鋪一條新路,給我們的部隊運送藥品,一旦事發就是大災難。」 賀曉輝建議:「可以發展王沐天到公司裡來做事。他可以跟他家裡人說,在我們水果批發行找到了一份暑期工作。」 桑霞欲言又止。 賀曉輝感到奇怪,說:「怎麼了?你不是急於培養他嗎?」 桑霞邊分析邊說:「最近我一直在觀察他。今天我突然有了個重大發現:阿沐天生缺一樣東西。」 「缺什麼?」 「缺害怕的感覺。他好像是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害怕。」桑霞凝視著前方,「過分的膽小是毛病,過分膽大也是毛病,恐怕是更大的毛病,所以我想再等等。」 卡車裝載著藤條筐從公和祥碼頭出口駛出,行駛在上海十六鋪的馬路上,賀曉輝一隻手握方向盤,另一隻手搭在打開的車窗框上,手指鬆弛地夾著一根煙。桑霞哼唱起《畢業歌》,歌聲很快壓住了碼頭的噪音。賀曉輝跟著唱了起來。 同學們,大家起來! 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聽吧:滿耳是大眾的嗟傷, 看吧:一年年國土的淪喪。 我們要選擇「戰」還是「降」? 我們要做主人去拼死疆場! …… 唱完歌,兩人不禁有些感慨,桑霞說:「我學這支歌的時候,在讀高中。你呢?」 賀曉輝陷入了回憶:「我是在滬江大學組織學生運動的時候,第一次聽到學生們唱這支歌的。1937年,我剛從贛南紅軍遊擊隊調到上海,那時候唱歌五音不全,學了好久才學會。」 「紅軍遊擊隊不唱歌嗎?」 「遊擊隊的生活很艱苦,尤其是反圍剿那段時間,贛南閩西的紅軍遊擊隊每天除了急行軍,就是打遭遇戰。」 「為什麼把你調到上海呢?」 「也是因為藥。紅軍遊擊隊需要藥品。我外祖父是中醫,小時候我母親逼著我跟外公學醫。我這半瓶子醋在遊擊隊還起了作用,護士、醫生、擔架員都是我。遊擊隊嘛,必須敢於濫竽充數。調到上海之後,地下黨看我年輕,就讓我兼管幾個學校的進步學生。就在那時候,我開始學唱歌,學跳舞。在大城市做地下工作,必須學會幾手花花公子手藝。」 卡車到了一個紅綠燈路口,停了下來。 與他們的卡車平行停著的是一輛日本軍車,車上整整齊齊坐著兩排全副武裝的日本兵,賀曉輝瞥了一眼這些殺人機器,冷冷地說:「不知道又是去哪裡禍害中國人。」 桑霞看到日本兵,不禁有些膽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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