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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王沐天無法領會桑霞的意思,憤憤地說:「那是你!你才會開口!我王沐天不會!知道我父親是怎麼死的嗎?他是自殺的!他聽說上海失守,就把所有安眠藥吞下去了。他說上海也到了都德的小說《最後一課》那個關頭了……除了我母親和我,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死的。」

  王沐天的神情又是痛苦,又是驕傲。桑霞看著他,輕聲說:「以自殺來表示憤怒,太無力了,更是次要美德。我這回才知道你這種小資產階級的狂熱是從哪裡來的。原來有血脈相承。」

  王沐天簡直要氣瘋了:「不准你貶低我父親!你一個從外國回來的人,懂個屁!你根本不懂讓所有民族欺負的上海人的感情!我說的是真正的上海人。我們王家,從上海灘還是一個漁村的時候,就是上海人了!你根本不懂我們!」

  前院傳來銳利的哨音,王沐天和桑霞停下了爭執。桑霞看了一下手錶,已經是十點十分,她無奈地搖了搖頭說:「今天所有的重大計劃,全被破壞了。」

  「計劃,什麼計劃?」

  桑霞剜了王沐天一眼:「我現在已經不能信任你了。」頭也不回地走出棚子,來到自己的臥室,打開小皮包,取出裡面的小手槍。又取出一根早就準備好的鬆緊帶,將槍把套入一個套子,套子連著鬆緊帶的一頭兒,她把那頭兒順著連衣裙的袖子塞進去,又把鬆緊帶的一頭套在手腕上,用袖口遮住鬆緊帶。

  她的胳膊一揮,手槍從袖子裡滑出,槍把落入手中,手同時舉起槍。這套動作像一個千錘百煉的魔術師,嫺熟,萬無一失。

  她把槍塞進袖口,向門口走去。她似乎已經做好最壞的準備。

  巡捕班長下命令要搜查所有房間了,三伯伯還沒趕到,朱玉瓊孤零零地站在前院五內俱焚。她活了大半輩子還沒見過這陣勢,能撐到現在也真是難為她了。

  管媽手裡拿著幾張紙快步走來,朱玉瓊接過紙,攔住準備行動的巡捕班長:「喏,請長官簽個名吧。」

  巡捕班長一頭霧水,看著紙張上密密麻麻的名稱:「這是什麼?」

  朱玉瓊上前一步,說:「清單啊!剛才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所有古董和字畫的清單都在這裡,請你過目一下,簽個字,萬一砸壞了,碰碎了,或者你哪個手下有三隻手的毛病,發生什麼讓我們雙方不開心的事,還是你長官先簽個名妥當一些。」

  巡捕班長怒視著朱玉瓊:「你這是胡攪蠻纏!」

  朱玉瓊輕蔑地一笑:「唉,我怎麼胡攪了?你們見過這麼多值錢的東西嗎?見錢眼開的事天天發生,我不防一手行嗎?請你簽名!」

  巡捕班長耍橫:「我要是不簽呢?」

  「不簽你們就別進去!」文的不行,那就來武的,朱玉瓊蹭地一下倒在門廳門口,整個把門攔住,「要是從我身上跨過去,你就等著聽你們法國主子的發落吧。」

  這一次,一向沒什麼主張的朱玉瓊把自己徹底豁了出去:沒了兒子,沒了家,她就沒什麼體面可以要。巡捕班長有些猶豫,但他還是抬起腳,從朱玉瓊身上跨了過去。朱玉瓊伸出手,拖住他的第二條腿,巡捕班長猛一使勁,腳蹬在朱玉瓊胸口上。朱玉瓊呻吟一聲,放開了手。

  從大客廳沖過來的王沐天撲到母親身邊,怒視著巡捕:「To hell with you!」

  一眾巡捕們有了班長做榜樣,急不可耐地沖進門廳,所有房間的門頃刻間被強力撞開了。

  王沐天抱起母親,朱玉瓊睜開眼睛,衰弱地說:「小討債的!」

  洪望梅也從大客廳沖了出來,和王沐天一起把朱玉瓊扶起來,攙扶著向客廳走去。朱玉瓊低聲地、狠狠地斥駡王沐天:「我總有一天要死在你個小冤家手裡。你要是給他們捉去,我就死……」

  王沐天打死也想不到,自己的英雄壯舉竟然會帶來如此嚴重的後果。他垂頭喪氣地聽著母親的抱怨,實在沒臉再為自己進行辯護了。

  門鈴響起,把守大門的巡捕看到門外站著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高檔的西服,考究的皮鞋,說話雖然聲音不大,但卻隱含著一股威嚴,「請開門。」

  三伯伯到了,朱玉瓊不用再苦撐了。

  那巡捕挺負責,死活不讓三伯伯進來,三伯伯拿出法國巡捕房最高長官的名片還是不行。

  三伯伯使勁盯著巡捕制服上的號碼,從口袋掏出小本和鋼筆,記下號碼。巡捕心裡有些打鼓了,遲疑地拉開鐵門,說:「我可以讓你進去,不過假如我的上司阻攔……」

  三伯伯走進大門:「他不會阻攔,因為他比你滑頭。」

  走到門廳,一個便衣沖三伯伯一聲斷喝:「站住!」說著從腰間掏出一副手銬,「再不站住我把你銬起來。」

  三伯伯不動聲色,「你可以晚一點銬我。」他把手伸向電話,「我就打個電話。」

  「不准動!動一動我斃了你!」

  三伯伯開始撥號,抬頭對便衣一笑:「我就在你眼前,你什麼時候都可以斃我。」

  電話通了,三伯伯用法語對著電話說:「下午好,閣下。」

  接電話的是法國巡捕房上校法爾福,他和三伯伯可是老相識,馬上用上海話熱情回應:「王兄啊!我正好要找你!」

  被槍口頂在脊樑上的三伯伯哈哈一笑,說:「我也正要找你。恭喜你啊,你發了,金價漲了,全部給你出手了。」

  法爾福精神大振,呵呵大笑起來:「漲了多少?」

  「漲得很可觀。」三伯伯說,「頂你兩年薪水吧。」

  「天才!你這傢伙,天才的投機家!中國出產好的投機家!我們有兩個禮拜沒見了,今晚我請你喝一杯。上海會館,怎麼樣?」

  三伯伯笑了起來,說:「那得取決於頂在我脊樑上的這把槍了。它不允許我動啊,一動槍口裡的子彈就會直接進入我的心臟。」

  兩個巡捕在王家後院很興奮,他們已將本職的公務變成了探寶行動,在棚子裡的破爛裡搜尋值錢或有趣的東西。巡捕甲撿起一把破仕女扇,扇柄上吊著一個玉扇墜,他把它拎起,對著光線分析:「你說這玉是真的嗎?」

  巡捕乙湊上來,端詳著說:「是真的吧?這家人老底子蠻厚的,大概不會有假東西。」

  「反正比老城隍廟賣的像真的。」巡捕甲把扇墜放在手心裡感覺、體味,「摸起來也不一樣,像摸一塊豬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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