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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第四章

  熱鬧嘈雜的公和祥碼頭,船隻進港出港,汽笛聲此起彼伏。一隊隊搬運工,工蟻一般扛著跟他們身材體重不成比例的箱子或包裹在陽光下移動,他們將一個個藤編籮筐搬下一艘貨輪,身後的貨輪上掛著「吉隆坡——上海」的牌子。賀曉輝穿著紡綢長衫、戴著細蒲草編織的禮帽,漫步在碼頭棧橋的那一邊,像一個提貨的商家,不過心裡卻是焦慮的,懷錶指針指向九點四十五分,桑霞依然沒到。

  桑霞被困在王家,當然是不能到碼頭了。她小聲吩咐管媽,要管媽到屋頂假裝曬衣服,從樓頂監視後院圍牆外的動靜。管媽到了二樓,果然看到幾個持長槍的身影站立在圍牆外。她火急火燎從房頂的梯子上爬下來,告訴了桑霞,桑霞聽罷,走到廚房拿起一把鐵鍁,遞給廚子老羅,說:「到後院去,不准任何人從牆頭爬進來!」

  老羅臉嚇得白了:「他……他們都是有槍的!」

  「他們不敢隨便開槍,法國巡捕房的巡捕沒有那麼不講道理!假如他們要進來,請他們一律從正門進!」桑霞說著推了老羅一把,老羅慌裡慌張地走到門口,又膽怯地站住了。

  桑霞嚴厲地看著老羅:「王太太一直把你們當家裡人,什麼時候為難過你?什麼時候苛責過你?連你的子女,她都接到上海來念書、做工,現在太太家裡有難,你們不幫她,於心何忍?現在是太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的時刻了!」

  老羅握著鐵鍁,定了一下神,一咬牙沖了出去。

  朱玉瓊從陽臺走進客廳,兩腿幾乎支持不住了。此刻弱小的她急需三伯伯趕回來救援,但是三伯伯卻根本沒聽她說話直接說脫不開身。朱玉瓊哭腔都出來了:「我的阿沐要是有一點兒好歹,你就不要進我的門了!」三伯伯吃了一驚,看來家裡出大事了。

  和三伯伯通完電話,朱玉瓊從樓裡款款走出來,她又換了一副面孔,和剛才屋子裡哭泣的小女人簡直判若兩人:一件黑色香雲紗旗袍襯著她白皙的膚色,一手夾著長長的煙嘴,未語先笑,一看就是個養尊處優、不知國仇家恨的女人。

  站在樹蔭下的巡捕班長和便衣馬上都站起來,神色和姿態馬上客氣許多:「打攪您了……」

  「是夠打攪的!不然我一早上都是做大牌的手氣!」說完這話,朱玉瓊卻哈哈一笑,拿出一個精緻的煙盒,打開蓋子,遞給班長,「來來來,抽支煙!」

  巡捕班長拿出一支煙,朱玉瓊又把煙盒遞給便衣:「我問了家裡的下人,他們說,今早兩點多的時候是聽見摩托車的聲音了。起初以為是給我們家送電報的,我家在國外的親戚多,常常拍電報來,現在郵路不可靠嘛,烽火連天的,家書抵萬金啊!後來他們聽見摩托車擦著院牆過去了,也沒有等來電報!」

  便衣和巡捕班長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色。

  王沐天跑進後院的油毛氈棚子,一直緊盯著他的摩托車。桑霞突然出現在他身後:「阿沐,你要幹什麼?」

  「把摩托車從後門推出去,不發動引擎,不會有聲響的。」說著,王沐天便撩開蓋在摩托車上的爛蘆席。

  桑霞一把摁住王沐天的手:「你還沒有鬧夠?」

  王沐天不服氣地說:「放開我!總不能在這裡等他們進來搜查!搜出車來,我媽就會被扯到這事情裡去……我不要連累我媽!」

  桑霞的手抓得更緊了,「你現在知道連累了?你早點想到她沒有?」

  「只要衝出這扇門,我就能逃脫!今天淩晨我就這麼逃脫的!」

  桑霞冷冷地說:「你以為巡捕房就來了兩個人?我已經讓管媽上房頂看過了,巡捕房至少派了一打兒巡捕出來!他們停在馬路對面的車我看見了,能載十二個人的車!現在這座房子肯定已經被包圍得嚴嚴實實,就等著你沖出去呢!」

  王沐天還想申辯,桑霞卻猛然捂住他的嘴。她聽到了牆頭外的動靜,從棚子的縫隙往外看去,只見穿著肮髒圍裙的廚子老羅手持著一把鐵鍁急匆匆從前院趕來。

  那老羅本是個膽小鬼,平生最大的志向是做一等良民,但方才被桑霞一番義正辭嚴給教訓了一番後,不禁心中羞愧,於是心一橫,膽子大了幾分。

  一個巡捕的頭從牆頭上露出,老羅手持鐵鍁正好趕到:「請你下去。」

  巡捕說:「我在執行公務。」

  老羅眼一瞪,粗聲粗氣地警告那巡捕:「我知道你在執行公務,所以請你走大門。我們家有大門,全家都在恭迎你們。」

  又一名巡捕從牆頭上冒出來。

  老羅聲音更大:「執行公務要是被我這把鐵鍁打斷孤拐,難為情嗎?執行公務就大大方方、正正當當從大門進來,進來你該搜查搜查,該捉匪捉匪。你們是巡捕房,我們老百姓都會相幫你們執行公務啊!」

  巡捕冷笑:「我要是不下去呢?」

  老羅鐵鍁一揮:「那你的孤拐今天一定要被敲斷了。」

  「你敢!你個老不死的!你敲我一記試試!」

  老羅往前逼近一步:「我先敲斷孤拐,再跟你一塊兒見官。你以為住這種華廈深宅的人都沒有後臺?」

  老羅這話馬上起了作用,巡捕嘀咕了幾聲,把腦袋縮了回去。

  摩托車被推到了棚子的最裡面,桑霞和王沐天把破櫃子、爛桌子往前推,把摩托遮擋住。王沐天已經渾身大汗,捲曲的頭髮貼在額頭上。桑霞不忍了,拿出一條手絹遞給他,他不接,鄙夷地說:「你不就是怕我供出你嗎?你放心,我就是死了也不會開口的,我又不怕死……」

  「這我已經瞭解了,你是不怕死。可惜,不怕死在一個地下工作者身上,是次要美德。」桑霞笑了一下,「我倒是希望你開口。只要我能儘快轉移,你開口供出我,我都不在乎。因為我不想讓你去死。你太年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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