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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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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著後院的窗口,桑霞和王沐天從這裡把兩個巡捕的舉動都看在眼裡。桑霞小聲說:「把那些贗品放進去的時候,我還怕他們萬一有眼光,馬上識出真假呢!」 王沐天不解地問:「你從哪里弄到那些贗品的?」 桑霞神秘地笑了一下:「你家裡俯拾皆是啊。」 王沐天吃了一驚:「我們家都是贗品?」 「大部分。」桑霞在房間轉著,「聽說你爺爺那輩人就已經入不敷出,真品都當出去了,但是你爺爺認識專門做贗品的行家,每一件珍品出手之前,他都讓人複製一件,複製品完全可以亂真,後來他蓋了古神父路這幢洋房,面兒上呢,不能不講究,又添置了不少亂真的贗品。你爸爸活著的時候,他是知道真情的。那些為你爺爺搜集和製造贗品的人,常常把贗品當真品向他兜售,他的個性非常清高孤寡,對人的無恥總是看穿而不說穿,所以就打了折扣把贗品買進來。」 王沐天還是難以置信:「我媽都不知道,你怎麼知道的?」 桑霞幽幽地說:「什麼事情,你媽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要麼就是她裝著最後一個知道。」 海關庫房外的一百多米處,賀曉輝看著一個個藤蘿筐被搬運工們搬進庫房的門。他拿起懷錶,此刻是十一點十五分。一個三十多歲的搬運工搬著籮筐走過來,小跑幾步,湊到他跟前。 賀曉輝對搬運工說:「老韓,出差錯了!」他掏出一盒煙,遞給老韓一支,「丹尼爾沒有到提貨的地方來。從新加坡來的那個女同志,今天可能遇到了什麼麻煩,也沒來。我看,只能暫時不提貨。因為一提貨的話,萬一按規矩驗貨,這些筐裡的東西可是經不住驗的!」 老韓皺起眉頭:「十有八九是要打開抽查的。除非你有幫會的人幫你。」 賀曉輝吐出一口煙:「不能找幫會,得多少好處就會有多少隱患。」 「提貨人沒到,可以先把貨暫時押在海關庫房,不過你要儘快讓丹尼爾來幫著提貨。海關裡的赤佬多得很,各路赤佬都有,日本人派遣進來的赤佬最多……」 賀曉輝找了一間電話亭,給桑霞撥電話,接線員提示王家電話一直占線。 王家的電話在巡捕班長手裡,法爾福對著電話一陣劈頭蓋臉的大罵,巡捕班長感覺法爾福的唾沫星子似乎要衝過電話線,噴到他的臉上。 「沒死不就很好了嗎?是不是?我再提醒你一點:日本人丟了摩托車,我們幫他們找?我們憑什麼幫他找?拿著法國發的薪水,幫日本軍人找摩托車?日本和德國都快成親戚了!你懂嗎?德國對法國越來越惡毒,很快你會在某天早晨一起床就聽到爆炸性新聞:法國和德國開戰了!日本和德國已經成了我們共同的敵人!動動腦筋吧!假如你還有一點腦筋的話!你現在帶著十幾個人抄我朋友的家,就為了幫日本人找那輛見鬼的摩托車?神經病!你是不是忘了你掙誰的錢?」 巡捕班長擦著額頭上的汗水,點頭哈腰地說:「沒忘!不敢忘!」 「我可以馬上就讓你掙不著那筆錢!立刻給我撤出來!」 法爾福的命令很奏效,很快,王家哨聲乍起,巡捕們要集合了。兩個在後院探寶的巡捕口袋裡塞得鼓鼓囊囊,意猶未盡地向前院跑去。 桑霞和王沐天走進後院,裝著整理滿地的狼藉,彎下腰往棚子最深處看去。那些遮蓋摩托車的蘆席已經被巡捕們捅破,假如他們的注意力沒被贗品誤導,後果並不難想像。 桑霞沒有說話,只是意味深長地看著王沐天,王沐天垂下頭:「我錯了。」 「差點兒就錯得不可收拾!」桑霞看王沐天認錯,也不打算再追究了,「要馬上想出辦法,把這個大傢伙弄出去,處理掉。」 「怎麼處理?」 「怎麼處理都行,反正不能放在家裡。現在我們要對付的是家裡人。你放心,等巡捕們一走,家裡每個人都會變成巡捕來盯你的梢。」桑霞頓了頓,加重語氣,「尤其是那個三伯伯。」 王沐天擔憂地看著桑霞:「你好像不信任三伯伯?為什麼?」 桑霞沉默片刻,說:「因為他也不信任我。」 「你怎麼知道他不信任你?」 「趁我不在,悄悄地打開我的箱子,翻看我的東西,算信任嗎?」 王沐天為三伯伯辯護:「你怎麼能確定是三伯伯呢?你這樣說是因為你太不瞭解他了。他是我們家的恩人。我父親去世以後,我媽才發現其實王家早就是個空殼了。這兩年,是三伯伯在暗中供養我們全家。」 良久,桑霞才說:「他是你們家的恩人,這跟翻我箱子不矛盾啊。說不定他就是怕我暗地帶壞你們,暗地破壞這個家庭的安全,才翻我的東西。你想,這房子藏了個危險分子,他供養你們的這份太平生活實際是不太平的,一眨眼就會給毀了。他在暗地保護你們,不是很正常嗎?」 王沐天瞪著眼睛,有些暈眩。在那之前,他從來沒有看到三伯伯人品的其他層面。他一直覺得三伯伯是個完人,那麼克己,而對他母親和大家有求必應,對社會上所有的事舉重若輕,在感情上又那麼從一而終,潔身自好。那一天,桑霞的話讓他非常吃驚,甚至感到幻滅。 王家電話再度響起,準備撤退的巡捕班長在電話旁邊,順手拿起話筒,聽到一個男子問:「喂,請問您是……」對方話音未落,陡然從樓梯上傳來一聲叫喊。 「班長,搜到可疑的東西了!」 一個巡捕手裡揮舞著兩本油印小冊子,從樓梯衝下來向巡捕班長邀功:「這兩本油印小冊子是宣傳抗日的戲劇,前一陣在日租界上演,劇團的人都給日本人拘留了!」 巡捕班長向電話詢問:「你是哪位?」對方卻已經掛掉了電話。 巡捕班長表面上對法國上司的撤退指示唯命是從,但還是掛著日本人那邊的好處,現在有了新情況,感覺有戲,這一趟算是沒有白來,他命令大家繼續輪流看守王家院子,不過忌憚上司的威嚴,決定秘密進行。 但不管如何,王家總算是暫時躲過了一劫,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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